长安,大明宫,含元殿。
今天乃是五日一次的朝会,天色尚未明,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就都已依例从丹凤门鱼贯而入,在殿外等候。眼看卯正时刻将近,几乎是同时,从殿外两侧特供重臣休息的偏厅里左右各走出一名身着紫袍腰佩金鱼袋的官员,与那些绯袍银袋的众人一比较,显得别有不同,二人朝这百官行列走来,远远的照了面,都点头微笑示意,不多时走到了殿门口,自然而然的站在了百官之首。
“丞相大人今日好气色,莫非是遇有喜事不成?”右侧的官员眼看还未到入殿时刻,便笑着说起话来,他相貌清朗儒雅,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世家气度。
被问话之人微微一笑,他脸型方正,眼睛总是有意无意的眯缝着一半,让人望之难以揣测其心意,身上带着身处高位的从容威严,正是当朝百官第一人,丞相朱温。见向来与自己无话可谈的卢显今日竟然主动搭话,他心里有数,淡淡的道:“卢公说笑了,倒是卢公今日双目神采飞扬,似乎隐有期待?”
卢显呵呵一笑,转了头,再不说话。不过身后百官从丞相和尚书令这两位当朝大佬的一番直白无味的对话中隐隐听出了些苗头,人群中微微起了些波澜,官员们悄无声息的移动了脚步,分作两派。本来负责按品秩安排朝班位次的御史官员见了这种情况,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看到了。
卯正一到,含元殿殿门大开,百官依次入内站好,等待皇帝的到来,没多久,内侍从殿后走了进来,宣道:“圣上驾到!”
众人伏身山呼“万岁”,心里却是稀罕,没想到一向不热心朝会的圣上今儿倒积极了起来。
在众人的朝拜声中走出一人,那便是九五至尊,名讳黄乾的大齐皇帝。当今天子乃圣武皇帝黄巢的长子,十岁就被立为太子,自先帝驾崩,他接过大统,如今已经登基十年,但看上去本应正值壮年的他却身形瘦削,颧骨微显。他大步走到龙椅上坐定,看了一眼位列最前的朱温和卢显二人,才道:“平身吧。”
朱温随即站起,然后转身对百官道:“有事速速奏来,以乞圣裁。”
百官纷纷出列,将需要处理的政务禀上,黄乾打起精神听着,不过他对于这些政务大多并不熟悉,只能时常转头向朱温问道:“丞相以为如何?”
朱温一揽朝务,自然处理有方,黄乾听着这些大小琐事,心里有些不耐烦,他今日兴致颇高的前来上朝,可不是为了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想到这里,他不禁皱着眉看了尚书令卢显一眼,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了一般。
黄乾终于忍耐不住,直接开口道:“尚书令可有事启奏啊?”
朱温闻言心里冷笑了一声,冷眼看这君臣二人演戏,谁知卢显抬起头来,搭拉着眼皮,竟答道:“回圣上的话,臣并无要事启奏。”
黄乾面色微微一沉,心里十分不快,却不好当场发作。
朱温眼神玩味的看了卢显一眼,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朱温向身后做了一个微不可见的手势,立刻有一名官员出列道:“圣上,臣有事启奏。”
黄乾眼光一转,见是兵部右侍郎赵国栋,他知道这位赵侍郎是丞相朱温的死忠,心里便先有了几分不喜,淡淡道:“准。”
赵国栋道:“圣上大喜,昨日兵部接到捷报,征东大元帅朱成用将军奉命讨贼,已于五日前击破幽州贼寇,杀敌万余,余者四散,贼首望江虎也已身死乱军之中,解了幽州数城之危,地方一战平定,实在可喜可贺!”
黄乾呆了一呆,目光转向朱温,疑惑道:“朱将军什么时候又去讨贼了?”
朱温不慌不忙的出列道:“回圣上的话,一月之前从幽州传来急报,绿林巨寇望江虎聚众生乱,为祸千里,盖因贼势浩大,又是蓄谋已久,初时竟让他屡屡得手,攻下了数座城池,于是臣便下令犬子调转大军击之,以绝后患。”
黄乾听到有城池沦陷时已经动容,睁大了眼睛道:“乱贼竟然闹出如此大的声势?”但随即又是一阵恼怒,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皇帝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现在乱贼都已平定了他才得了这么一份捷报,实在是太不像话。不过恼怒归恼怒,他却不好发作,这军政大事都由丞相一手包办,这种决定他还是有权作出的,他气的只是朱温老贼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强压住心头不快,黄乾又道:“那征伐渤海国一事现在情势如何?”
“启禀圣上!”朱温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到有官员出列发话,让他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心里暗道一声果然来了,卢显这厮怎会放过这等机会。转头一看,说话的是尚书右仆射孙志,向来都是卢显的左膀右臂,朱温的鼻孔轻不可闻的哼了一声。
孙志出列道:“自我大军出征,渤海国国主大玄锡得知以后,立刻兴倾国之兵,拜护国将军烈荣为帅,顽抗多日,让我们前线形势并不占优,而这次我征东大军一撤,他们更是衔尾杀过了边境,迄今已经占领平州七县,一直杀到平州治所卢龙城附近,如今整个平州北部已经尽入敌手,数十万百姓从此不再是我大齐子民,让人痛心疾首。”
孙志虽然没有明言指责朱成用的领军之过,但一番言辞流露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黄乾平伏了一下胸膛,脸色已经沉了下去,转头对朱温道:“不知丞相对此战果是否知晓?”
朱温常年半闭的眼睛张开了些,迎着皇帝责难的眼神,也不惊慌,道:“回圣上的话,事有轻重缓急,古语有云,尊王方可攘夷。渤海弹丸小国,就算它一时得势,也不过藓癖之痒,不足为患,但贼寇闹出如此声势却绝不可坐视其大,还望圣上明察。”
黄乾心气难平,怒道:“什么叫不足为患?难不成要朕看着大玄锡这小人带兵打到朕的家门口么?”
朱温沉声道:“圣上息怒,想渤海国不过半州之大,数郡之地,兼之又是蛮夷,乃我大齐万民之敌,就算有野心,蛇蚁又岂能吞象乎?然内贼则不同,太祖当年登高一呼,从者云集,遂取了天下,难免有身怀异心者欲效仿先帝举事,若不及时遏制,恐怕转眼就成心腹大患。”
听到朱温拿先帝说事,黄乾的声势也弱了下去,心里有些打鼓,想当年黄巢也不过一无名小贩,这李唐的天下还未有完全崩乱的迹象,他却硬是一手将其埋葬,有此前车之鉴,黄乾对于平民生乱当然心有忌惮。
看到皇帝面色变幻不定,朱温已经跪了下去,自责道:“不过此次征辽东未竟全功,犬子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虽有讨贼的小小功劳,但也不能完全相抵,老臣还请圣上降罪!”
黄乾的眉毛都纠结到了一起,心里暗道,你要是真心请罪又何必在前面危言耸听,说了一大堆平内患为重的大道理。他也心头郁闷,今日早朝之前才得知了辽东的败绩,让他有些蠢蠢欲动,只因朱温把持朝政经年,他一直活在其的阴影之下,这次朱温的儿子竟吃了这么大一个败仗,他就想趁机扳一扳这局势,就算没有什么大的作为,至少也能打压一下朱温在军方的势力,谁知这下峰回路转,竟又突然闹了这么一出,照朱温的话说来,倒好像他儿子是为了平乱才暂时退兵似的。
黄乾心里飞快的转着,也不急着置评,又将头转向卢显,道:“不知尚书令对此以为如何?”
朱温埋下的脸上微微起了些波澜,眼中光芒一闪,这卢显跟他斗来斗去都快十年了,皇帝拿这话问他,那他岂能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果不其然,卢显见皇帝垂询,他想了想便道:“此次征伐辽东耗费财物人力巨大,却无功而返,还失了国土城池,忠勇伯身为主帅,自然责无旁贷……”
听到这里,朱温心头暗恨,他正要再指派心腹官员争辩一番,却听那卢显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丞相所言也颇为在理,内乱不除,就有动摇国本之虞,所以忠勇伯此番讨贼,也有大功。”
黄乾和朱温听到他竟然主动为朱成用说起好话来,都愣了一愣,有些迷惑不解,黄乾沉不住气,皱眉道:“那依尚书令看来,忠勇伯此番是当赏还是当罚呢?”
卢显面无表情的道:“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这……”黄乾心下大为失望,大齐出师不利,打了这么大一个败仗,难不成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就算了?
朱温一时也摸不清卢显的心意,但嘴上却道:“请圣上降罪!”
“罢了罢了,”黄乾一时间意兴阑珊,连一向与朱温不对路的卢显都这么说了,他也无法逆了“众意”,只好无奈的道:“忠勇伯征伐不利,讨贼有功,功过相抵,就这样罢。”说完这一席话,他只觉一阵心烦,也没有心思再留在朝会之上,便道:“朕身体不适,先退朝了,诸卿有事就禀与丞相和尚书处理吧。”
百官立刻伏地躬送皇帝,心里却在猜忖着今日这朝堂之上的怪事,卢尚书竟然主动示弱了?就连一向唯卢显马头是瞻的一干官员都事先没有得到半分消息,难不成这长安城的天色又要有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