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当先走进内堂,叫道:“雪儿,雪儿,快出来,林公子来看你来了。”
林艺被她这一叫弄得心里越发不安,这刘氏是个市侩的,他早已知晓,因着自己的身份,她殷勤得简直有些过了头,本来像自己这样拜访一个孀居女子已经实属失礼,但刘氏非但不以为意,反倒欢喜不已,每每都千方百计的要逼那人儿出来相见。林艺明知这样一来只会惹得她对自己更加厌恶,但却只能自欺欺人的听任刘氏这般,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见到那张在他梦里千回百转的容颜。
刘氏喊了一会儿不见人答应,心里有些不快,知道自己这侄女是个不听话的,于是转头对林艺笑道:“林公子少坐,待我进去看看。”
刘氏走进后院沈雪的闺房,一推开门,就看到一袭素衣的沈雪坐在窗前,捧着一册诗书在读。刘氏最看不得她整天穿着这丧气的颜色,眉头一皱,道:“说了多少遍,让你换件别样颜色的衣裳,你却总是不听,年纪轻轻的却弄得一身的晦气。”
沈雪头也不回,淡淡道:“雪儿尚在守制,自然只能穿素衣。”
刘氏不满道:“就算守孝,你父母都是同一天过身,你守个三年也就是了,守到现在又是哪门子的礼仪?”
沈雪停了翻书的手指,道:“父母三年守制虽然已过,但雪儿还要为丈夫守节。”
刘氏听她说到这个就觉得光火,提高了音量道:“没有长辈之命,媒妁之言,你又哪里钻了个丈夫出来,真是胡闹。”
沈雪闻若未闻,又翻了诗书来,把刘氏的话当作了耳边风,刘氏一阵头疼,对她这油盐不浸的性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又放缓了声音道:“好好好,就算你为那个什么余青守节,如今也算有三年了,你们又未成礼,这守礼还能大过了你父母去,三年一到,你好歹除了这素衣,也多些生气不是?再这么下去你都快成了那庙里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了。”
沈雪轻轻叹息了一声,轻声道:“还有七天,才是三年。”
刘氏拿她没有办法,又好言道:“林公子又来看你了,人家这么金贵的身份,特地来见你一面,你好歹出去说句话不是?”
沈雪把书一合,道:“我是个为丈夫守节的孀居女子,他这般作为,于他于我名声都不好,还请麻烦舅娘帮我跟他说明,让他早些回去吧。”
刘氏听得气不打一处出来,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奈何这侄女空长了副好相貌,却是个榆木脑瓜,禁军大统领的公子,那是何等的身份?而且据说是家里的独子,长得又俊,简直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金龟婿啊,更难得是这林公子偏又对沈雪痴心一片,要换了她刘氏,就是嫁过去做个侍妾都心甘情愿,真是不知道这傻侄女是怎么想的。刘氏一时心气上火,口不择言道:“既然你这么想念那个余青,那当年怎么不干脆随他死了算了!”
刘氏说完这话就有些后悔了,看到沈雪挺直的后背一僵,她连忙道:“哎哟,你看我这嘴,呸呸呸,舅娘瞎说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沈雪鼻子微微有点发酸,是啊,自己为什么不死了算了呢,这些年来她活得了无生趣,在这个屋檐之下也感受不到几分亲情,这位舅娘初时还在心疼日后要为自己赔上一笔嫁妆,后来听说自己没有出嫁之意,又开始念叨着要吃她一辈子了,而当林艺出现以后,她的态度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处心积虑的想要攀上这门好亲事。那自己这般活着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似乎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要看到那些仇人得到上天的报应了,朱成用、史明……然而这些年过去了,这些人依旧活得好好的,以她的力量,想要亲手报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自己早就应该到地下去寻找父母和青哥哥了……
刘氏看她半天不说话,也有些不安,小心的道:“雪儿……”
沈雪终于转过了头来,眼中无喜无悲,轻轻道:“那我就自己去回了林公子吧。”说完放下手中书册,起身走了出去。
林艺坐在椅子上,一会儿的工夫就觉得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来来回回的走着,突然间,房门处光线一暗,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终于走了出来。看着那张倾城容颜,冰雕一般的肌肤裹在素白的布衣之内,纯净得如同初雪,那紧抿的倔强嘴唇仿佛是这白色世界中唯一的一抹嫣红,她眼中的烟波幽远淡漠,仿似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让她留恋,这感觉让林艺没来由的生出一阵心疼,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沈……沈姑娘……”林艺觉得自己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连续五次求见不成,他今日本来也没有抱多大希望,结果竟然让他等到了,此刻的林艺全然没有了平日间的潇洒自如,呆了半晌才吞吞吐吐的道。
沈雪心里叹了一口气,平静的迎上了林艺那痴痴的眼光,她其实并不厌恶这个男子,反倒有些怜悯,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心里被一个人完全占据是什么样的感觉了,每次午夜梦醒,凝眸处,只余空。
“林公子,你还是回去吧,沈雪谢过你的垂青,但除了我死去的丈夫,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上另外一个人了,还请你原谅。”
没有羞涩,没有躲闪,沈雪的语气平静,如同陈述着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只是这柔柔的话语落在林艺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他嘴角扬出一丝苦涩,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想要争取过一件东西,然而他却永远都没有机会去赢过这个对手了,试问他又怎么能跟一个死人去争?
林艺抬起头,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道:“我不奢望你能喜欢上我,我只是想要照顾你,只要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后悔的,只要你能开心,我可以为你去做任何事情。”
沈雪心里微微一颤,暗道,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能让我开心的事的话,或许也只有你把青哥哥带回到我面前了。突然之间,她脑海里闪过报仇两个字,她原本平静的眼波微微起了些涟漪,但终究还是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林艺满眼只余下无尽的失落,他苦笑道:“是我冒昧了,告辞。”说完就失魂落魄的朝外面走去,还没走出张宅就被刘氏急急忙忙的赶上来把他拉住,刘氏方才躲在门口把这两人的一番对话听得明明白白,心里焦急异常,要是就这么放林艺回去,恐怕这门亲事就没有什么指望了,她急道:“林公子你且宽心,雪儿嘴巴上说得坚决,其实并非如此,且待我和她舅舅慢慢劝得她回心转意,定然不会辜负了公子的一番美意。”
林艺苦笑摇头道:“算了,夫人莫要再劝沈姑娘了,我早已明白她的心意永远都无法改变了,只不过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刘氏劝解不住,只能看着林艺黯然离去。她心里那叫一个气呀,一转身就拉长了脸,三步两步跨进了内堂,对着沈雪就数落道:“你这个死心眼的丫头,你这样独守一生又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妈?啊?就算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我和你舅舅想想吧,我们供你吃,供你穿,对你算好了吧,你舅舅他守着个清水衙门,蹉跎了一辈子,就靠那点半死不活的俸禄给咱们嚼用,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点指望,只要你嫁到林家,你舅舅好歹也能跟着沾点光,你却一口回绝了,断了你舅舅的指望,你……你有没有良心啊你!”
沈雪听她说得越来越难听,敢情她不按照他们的期望嫁人就是忘恩负义的不孝女了,刘氏这还是第一次撕破了脸皮跟她说这些,让她心里感觉无比的凄凉,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了泪水,道:“若是其他事,只要舅舅舅娘开口,沈雪纵然万死也不敢辞,但要逼我改嫁,我……我绝不答应,我想要是舅舅在这里也不会这样逼我的。”
刘氏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尖声道:“你这是说我这个当舅娘的是恶人了?是我逼迫于你了?好哇,我好心好意养了你六年,什么地方亏待过你了,你倒是翅膀硬了,开始指摘起我的不是来了。”
沈雪性子温柔,那是架得住刘氏耍泼卖赖的言语,她紧咬了嘴唇,转身就朝自己屋子里奔去,泪珠已经洒落了下来。刘氏犹自不依不饶的追到了她门前,指着紧闭的房门大声道:“白眼狼,忘恩负义的死丫头……”
张行之散衙回来时,就觉得今日这家里气氛不对,黑灯瞎火的,连个光亮都没人点。比起六年前,张行之看起来又苍老了许多,头发也开始白了,脊背也开始弯了,眼神也不好使了,走得近了才看到刘氏坐在那边一动不动,把他吓了一跳,他不禁埋怨道:“怎么也不点个烛火?”
等到张行之摸摸索索的点了亮,这才看清刘氏黑着一张脸,张行之笑道:“这是跟谁在斗气呢?”
“还不是你那个好侄女,”刘氏阴阳怪气的道:“都快把我给气死了。”
“雪儿?”张行之哑然失笑,别人他不敢说,不过沈雪最是柔顺的一个孩子,他实在不相信她还会作出什么杵逆长辈的事情。
刘氏话头一开就收不住了,开始絮絮叨叨的讲起了沈雪回拒林家公子的事情经过来,说起来又是好一通埋怨,无非是沈雪不识抬举之类的云云。
末了,刘氏道:“她还说了,要是你在就不会劝她答应这门亲事,我倒要问问你这个当舅舅的是个什么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