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侨徐州治下京口,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士庶万户,豪门云集。
京口往来船只众多,故朝廷下令大江港岸的船只不可随意泊岸,需由尉卒盘检引导,分为三六九等散开停泊,以便为大型官船提供便利,留给士族与朝廷最佳的停泊船位。
渔船近岸后,经盘检官船指挥前往东泊口停驻,那里是小型船只的聚集地。
降帆靠板,栓绳上岸,王焯一行人牵马载货登上了江滩。老船家老陈要整一下帆布,过会儿再进城,他千里迢迢来京口一趟,也惦记着买一些货物带回白马湖畔老家。
王焯和小叶各牵一批马,众人往南面京口城门走去。湖滩大路都是渍水沙土,很是泥泞,王焯的粗布鞋还好,董颜的月白裙裾和淡粉绣鞋都已经满是湿泥,足下秀气全无了。董颜从董府闯出来之后就只有这一双鞋,也没时间去换,王焯现在既然瞧见了,就让她坐到马上。他打算进城给爱妻买双好鞋来,给她一个惊喜。
一路上,王焯跟光着膀子的何无忌谈笑,走了会儿发现周围不少同行前往城中的路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们,就像是见到洋鬼子进城一样,王焯觉得很是不自在。
王焯看了眼走在身边的何无忌,猜想,莫非其他人都是在观赏这位卖肉的兄弟?
不过据他所知,这东晋时期可是开放得很,连“上下坦荡”的仰卧院中,都能被人视为奇闻轶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么看来,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也不至于达到伤风败俗的地步,毕竟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流民多的去了。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他们爱行注目礼就让他们看个够吧,反正何无忌本人浑然不觉。
何无忌对王焯道:“炎明兄,不知你在京口可有亲故,若是方便,我当登门拜访,与你再畅饮欢谈一番啊。”
王焯笑道:“若是姓王的都算是我的亲故话,那应该是挺多的了。”
何无忌闻言酣然大笑。他走过去轻拍了拍那匹白马的脖子,抚了抚鬃毛,像是对这匹毛色疏异的白马很感兴趣。
到了高大敦实的北门前,见上百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拥挤在城门口迟迟不进去,只听到“军爷,劳烦让我进去吧”“行个方便吧!”等苦苦哀求的声音。
王焯一行人被堵在流民后面进不得城,也就只得停下来等到事情摆平再进城。
透过人群看去,只见十几个持着大板刀、身着绛红军服的守卫正在维持秩序:“瞎嚷嚷什么!上头发话了,近日城中流民渐多,为防滋事扰民,白籍流民暂不得入城!”
“什么!”
一群流民顿时炸开了锅,拥挤着拼命往守卫身上撞:“军爷,这你让我们怎么活啊——!”
“不让人活,我们跟你拼啦!”“老天啊,可怜可怜吧!”
守卫长暴怒,长刀往地上猛的一敲,“锵”的一声鸣响,吓得前头几人瑟瑟发抖,身子一齐向后仰。守卫长大喝道:“你们这群泼皮,再阻碍城门通行,休怪我不客气!”
说罢,守卫长扬刀欲斩,前面几个流民被堵住后退不得,只能惊得闭起眼睛双手抱头。旁边一卒子忙喝止道:“什长,别!好像交代过不能闹出人命的吧!”
守卫长冷哼一声,将挥砍了一半的长刀收起,暗暗道:“要你多嘴!”
他想了想,接着大声对流民道:“朝廷有令在城南回龙山外开荒扩田,如今京口的刁家、庾家、臧家、徐家、江家都在城南二十里外扩建庄园,雇佣部曲佃户,收纳奴客,你们在那儿能落户安家,为何不去!进城做什么,还不是等死!”
众流民一听,吵噪声顿时小了下来,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刘三,真有这消息吗?”“哎呀,我哪认得字啊,咋知道那告示讲的是这回事!”“那,那怎么办?”
王焯一行人站在流民后头。王焯听见卫卒头子这番话,转头对何无忌道:“这个守卫倒还有点脑子,懂得恩威并施,而不是一棍子打死。”
何无忌点了点头道:“这京口的无业流民确实是一大麻烦,朝廷也在竭力想办法安顿啊。我舅舅也常和我提起这事,说这贫苦流民多了民心不稳,而今军中在招募新兵,很多也都是从流民中来的。”
王焯觉得这何无忌还挺忧国忧民的。他若有所思的道:“哦,这倒也不错,让那些底层流民去参军,变鄙为益,同时也解决了这京口流民之患。”
何无忌肯定道:“是啊。不过军中招募的都是骁勇之士,所以很多老弱妇孺还是难以解决,也只能移民乡里,或者鼓励士族大家广纳部曲、佃奴了。”
王焯一叹:“哪朝哪代,难民不是个大麻烦呢。战事不断,国策不稳,或是碰到大灾害,总会有成千上万的难民流离失所的。其实他们要求并不高,一个快饿死的难民,能碰到一个肯施粥的好心主子,都觉得是天大的福气了。”
何无忌一听,有些惊异的看了王焯一眼,感慨道:“如今高门士族中都是些只谈玄道、不识民间疾苦的所谓‘风liu雅士’,实在难得有人能像炎明兄这样发出如此感叹啊!唉,那帮娘娘腔身在豪门,整天就是游山玩水,醉生梦死,他们若是能记得把剩饭剩菜留给这些流民吃,那都算是老天开眼了!”
王焯听他这番慷慨激昂,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身旁同牵着马的小叶凑过来,带恻意道:“是啊,王大哥,这些人怪可怜的呢。你不是不让我吃烙馍了吗,不如,就把我的那些分给他们吃吧。”
王焯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傻丫头……”
那帮流民在守卫长的一再劝解下,有部分人开始离开零零散散的往西去了,北门前空出了一条道来,王焯一行人也能接着入城。
那守卫长看到有人牵着马进城,伸着脖子楞看了会儿,随后眼前一亮,忙迎上来嚷嚷道:“你们这些泼皮,快散开快散开。”
那帮流民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激动,守卫长带着人驱赶了一会儿,又有十余人犹豫着退了开去。守卫长瞧了瞧王焯牵的白马,讪笑着走到王焯侧身边道:“这位公子,这帮流民没碍着你吧?”
王焯被他的热情搞得摸不着南北,道:“哦,没事没事。”
那守卫长让卫卒们各归原位,对即将离去的王焯抱拳道:“在下赵东,恭送公子了!”
“你太客气了,那就再会!”
他牵马又走了会儿,终于憋不住心中的疑问,问何无忌道:“无忌兄,刚刚那个看门的到底怎么回事?”
“哈哈……”何无忌爽笑不答,只是拍了拍白马脖子,转移话题说道,“炎明兄,如今看这天也快到申时了,不知你可有住处?”
王焯将要买房的打算告诉了他。何无忌一拍大腿,大喜道:“啊呀炎明兄,你早说嘛!我倒认得一人,他家中吃紧正要卖一座小宅,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啊。”
王焯惊喜,拉着何无忌道:“这最好不过了!那就劳烦无忌兄带我前去。”
何无忌脚步一顿,弯腰拍了拍半干半湿、沾满泥渍的裤腿,对王焯苦笑道:“炎明兄,你叫我……穿成这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