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没有过多考虑,毅然采纳了武烈侯的奏议。
秦王政下令,遣王次子公子高即刻出镇江南。王子出镇江南,可以确保中央控制地方,防止地方势力坐大,断绝强臣割据称霸之祸,同时王子小小年纪就为国效命,建功立业,不但可以锻炼自身的能力,还可以维护大王的权威,另外也增强了王室的实力,有助于老嬴家对王国的掌控。
从将来统一中土出发也有好处。咸阳宫为了集权于中央,牢牢控制王国,绝不会分封功臣,但考虑到对遥远疆域的实际控制,可以有所折衷,可以分封有功王子。分封王子相比分封功臣,一定程度上还是可以减少分封诸侯的诸多弊端,最起码不用担心儿子会造老子的反。
宗室大臣公子腾爵拜伦侯,封号武安。王子公子高不过九岁,出镇地方当然需要大臣辅佐。由忠诚可靠的宗室大臣辅佐王子掌控地方,好处多多,而公子腾愿意放弃中枢大权,陪同王子远镇边陲,这份为国为王鞠躬尽瘁的心意实在令人敬佩,在爵禄上予以厚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王绾出任左丞相。这对王绾来说就像做梦一般,当然,他也曾幻想有朝一日“登顶”朝堂,但那也就仅仅存在于幻想当中,事实上这几乎不可能,除非出现奇迹,谁料想奇迹突然就发生了,他竟然真的一跃登顶,做了大秦的丞相公。
很久以来老秦人就想在朝堂上占据显赫一席,影响和控制朝政,但这个愿望自始至终没有实现,然而,在今天这样一个根本不成熟的时机里,老秦人竟然奇迹般地实现了多少年的梦想,一时间他们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武烈侯终究还是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即便他远在边陲,也足以影响大秦国政,对此,上至咸阳宫,下至朝堂上的各方势力,都有了深刻的切身体会。
此次右丞相昌平君遭到罢黜,熊氏外戚再遭重创;王子公子高和宗室大臣公子腾出镇江南,大秦国策的根基因此动摇;老秦人王绾一跃数级出任大秦丞相,咸阳宫试图控制朝政的想法再遭失败,大秦政局这一系列影响深远的重大变化,其背后或明或暗都有武烈侯的影子,内中秘密虽然不为人所知,但这种实实在在的威胁还是让咸阳深感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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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一月,武烈侯离开了江南,重返中原。
虎烈军在曝布和熊庸的率领下,日夜兼程,先行赶赴中原,参与中原平叛。
魏起和部分护军府官员暂留江南,先行辅佐公子高和武安侯公子腾熟悉江南军政,待到明年初春,双方正式完成交接后再北上中原与武烈侯汇合。
庄翼和陈禄等江南军政大员则在武烈侯临行前的嘱托下,一边继续稳定江南,一边全力开凿大渠。
盖聂和荆轲继续统率十八方镇,朱英等春申君旧部则竭力相助,他们的任务就是协助公子高和武安侯公子腾实施西南策略。
这天,武烈侯抵达南阳宛城。甘罗率南阳守相两府官员出城三十里相迎。
武烈侯与众人稍加寒暄后,随即邀请甘罗同车而行。
“武烈侯,王子公子高和武安侯公子腾已于三天前抵达宛城。”甘罗上车之后,马上对宝鼎说道,“昌平君也于昨日抵达,但双方并未见面。”
“昌平君到了宛城?”宝鼎略感吃惊,“他竟然提前离开了中原?”旋即眉头紧锁,冷笑道,“他是不是担心我和武安侯联手对付熊氏?岂有此理,他难道不知道中原形势危急?”
甘罗摇摇头,非常谨慎地说道,“武烈侯,我看他不是担心熊氏,而是担心王统,所以这才迫不及待地提前离开中原。”
武烈侯再次冷笑,不屑地挥挥手,懒得再说了。熊氏迅速没落,是形势所然,不是人力可以挽回,就算昌平君、昌文君有天纵之才,也无法抵御咸阳宫对他们的猛烈打击。
当初熊氏外戚为了在秦王政亲政之后继续独揽权柄,先是利用屯留兵变摧毁了夏太后和长安君公子成蛟的韩系势力,接着又利用嫪毐(lao/ai)叛乱摧毁了赵太后和吕不韦两大势力,几乎把朝堂上的对手一扫而空,试想他们因此结下了多少仇怨?现在打算报仇雪恨的可不止一个秦王政,朝堂上的所有势力都有意彻底摧毁熊氏,这种情况下,熊氏外戚若要继续待在朝堂上,迟早都会被对手连皮带骨头一口吃尽。昌平君和昌文君如果足够聪明的话,就应该和自己保持合作,以退为进,先行保存实力,假如为了眼前小利而不知进退,那就算自己想救他们也救不了。
甘罗看到宝鼎神色不善,后面的话不敢说了,一时颇为踌躇。
“你也有同样的担心?”宝鼎看了他一眼,问道。
甘罗犹豫了一下,微微点头,“武烈侯奏请大王,请王子公子高出镇江南,这的确是一着妙棋。公子高要功勋,就要完成西南策略,假如公子高在西南一无所获,丢脸的不仅仅是公子高本人,大王的脸面也十分难看,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大王会想方设法保证西南策略的顺利实施。有了咸阳宫的支持,公子高应该可以拿到开拓西南的功绩,如此一来,公子高在咸阳宫的地位就不会低于公子扶苏。”
宝鼎安静聆听,一言不发。
甘罗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宝鼎,看他神色如常,于是继续说道,“公子扶苏虽是长子,但他的母亲是楚国公主,大王如今又正在打击熊氏外戚,就算他拿到了灭赵的功勋,他的储君之路也异常艰难。相比起来,公子高的母亲是老秦人之后,假如公子高的功勋足以与公子扶苏相比肩的话,公子高成为储君的希望更大。”
宝鼎闭上眼睛,靠在车座上,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甘罗再度观察了一下宝鼎,感觉到宝鼎并没有不满之色,于是壮着胆子接着说道,“武烈侯先是奏请咸阳宫让公子扶苏出镇中原,现在又奏请咸阳宫让公子高远征江南边陲,这背后所隐藏的用意至此基本明朗,朝野上下大概都能猜到武烈侯的意思。武烈侯之所以让公子扶苏出镇中原,不过是为公子高出镇江南铺平道路。武烈侯还是秉承当初的主张,坚决让老秦人获得王统的控制权。未来,王统的归属无疑是咸阳政局的焦点所在啊。”
“还有呢?”宝鼎闭着眼睛淡淡地问道。
咸阳发生的事他一清二楚,无论是黑冰台还是潜伏黑衣,都给了他详细的禀报。公子高出镇江南,在咸阳掀起了轩然大波。王统归属其实并不是最主要的争论,朝堂议论的焦点还是大秦基本国策的改变。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遭到打击最严重的就是宗室和豪门贵族,他们的特权被一点点剥夺,他们在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少,这也直接导致了宗室和豪门贵族的没落,与此同时,寒门贵族和军功贵族乘势而起。王国在发展和强大的同时,国策也更倾向于既得利益团体,权柄也渐渐被他们所控制。
昭襄王主政后期,这一现象达到顶点,最终引爆了两大利益集团之间的血腥残杀。熊氏外戚被驱赶,以武安君为首的豪门贵族遭到了重创,但寒门贵族也遭到了凶猛的反噬,损失惨重,大秦由盛转衰,最后仅靠蔡泽、蒙骜等关东人勉强维持。
熊氏外戚重新崛起后,咸阳矛盾更为复杂,本土老秦人包括宗室在内的利益集团与楚人、关东人等非本土利益集团的矛盾连续爆发,但归根溯源,还是大秦基本国策的问题。大秦基本国策秉承商君的“法治”,“法治”的核心就是如何分配大秦各阶层、各利益集团在权力和财富中的分配比例。因为“法治”的目的是“强国”,那么“国”就应该占有最多的权力和财富,如此一来,在权力和财富分配中占有比例最高的宗室和豪门贵族理所当然成为“打击”和“削弱”的对象。
这就是大秦强大之后,各方势力矛盾激烈,血腥厮杀,继而导致政局连续动荡的重要原因。
“国”强大了,权力和财富更多了,其原有的分配比例对“国”就不利了,于是就要修改,就要从既得利益集团的嘴里“抢食”。谁愿意把到嘴的食物再吐出来?没办法,只有杀。
昭襄王主政后期就是如此,血腥残杀,触目惊心。昭襄王一死,熊氏外戚再度崛起,当然不满意昭襄王所拟定的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方案,于是再杀,政局极度动荡。现在华阳太后死了,秦王政总算熬出头了,他当然也不满意现有权力和财富的分配,他要集权,要总揆大权于一身,于是杀戮再起。
中央集权所对应的地方制度是郡县制。当前中土除了秦国和赵国实施郡县制以外,其他诸侯国都是采取郡县和分封并存制,君权相对来说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中央集权下的郡县制和君权受限下的郡县、分封并存制,其本质核心就是对王国权力和财富的分配。
现在秦王政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随着大秦在统一战场上的不断胜利,疆土的不断扩大,权力和财富的不断拓展,王国的权力和财富如何再分配。
昭襄王时期的“两败俱伤”最终伤害了王国,大家都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这是血淋淋的教训。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秦王政当然不敢重蹈覆辙,但大秦强大的根本原因就是得益于以“法治”为基础的权力和财富的合理再分配,所以按照这样一条“正确”的路走下去,随着韩非集法家学术之大成的“法治”理论的出现,秦王政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和认定“中央集权”才是唯一可以推动大秦持续发展的道路。
关东诸侯国一个个倒在大秦的攻击之下,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关东诸侯国所采取的国策是错误的,是无法推动王国持续发展的,由此更加坚定了秦王政和他的追随者们对“中央集权”的推崇。
武烈侯并不反对中央集权,但早在他第一次与秦王政讨论治国之术的时候,他就说到了在统一之初就实施中央集权的诸多弊端,考虑到现实情况,他主张统一之初还是要采取以与民休养为最终目的无为而治,等到王国强大了,中土稳定了,才开始渐进式改革以集权于中央。说白了就是一个以“德”治国,以“德”征服关东六国的人心,另一个则是以“法”治国,以强权驭民,以武力征服关东六国的民众。
秦王政和他的追随者们当然不能接受武烈侯的主张,所以一脚把他踢出咸阳,不允许他干涉国政。
武烈侯却自有干涉国政的办法。最早把公子扶苏请到中原坐镇,大家都以为是武烈侯是为了“王统”。现在武烈侯又逼迫咸阳把公子高放到江南,让公子高代替他继续实施西南策略,这时候如果咸阳还不能从中看出武烈侯这一系列谋划背后所隐藏的用意,那真的是睁眼瞎了。
武烈侯不能“从上而下”改变国策,他就选择另一条路,“由下而上”去改变国策。王子出镇,割据一方,当分封制成为事实的时候,当中央集权受到空前阻力的时候,国策不改也得改,否则就是逼着地方造反了。
这才是武烈侯谋划的开始,咸阳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其扼杀,然而,现在形势对咸阳十分不利,秦王政不想第三次失败于河北战场,他更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吞并赵国的机会,所以他权衡再三,只有暂时与武烈侯妥协,等到赵国灭亡,统一大局确立之后,他再和武烈侯正面对决。
以秦王政的强势个性,他当然不愿意妥协,但朝堂上的反对声音太大了。分封诸侯的利益之大可想而知,只要是人,最大的梦想都是做个称霸一方的王侯。这种诱惑没有人可以抵御,过去不行,现在还是不行。
过去商鞅建二十等军功爵,断绝了宗室和豪门贵族的分封之路,但他自己却因为功勋爵拜封君,这就是典型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结果,最终他被愤怒的贵族们撕成了碎片。同样的时期事情在各诸侯国的变法之中都曾发生,所以各诸侯国虽然都曾因变法而强大,但好景不长,变法纷纷失败,能够坚持下来的也就是秦国。由此可见,分封制的巨大诱惑足以导致整个贵族集团的倒戈。
今日咸阳朝堂上的贵族们就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帮助武烈侯顺利实现了重开“分封”的第一步。当然,这仅仅是第一步,距离最终改变国策还是遥不可及,但就是这小小的“一步”,让秦王政深切感受到了他的权威严重不足,他的权威受到了贵族们的挑战,所以,他迫切需要赢得河北大战的胜利,迫切需要拿下吞灭赵国的功勋,唯有耀眼夺目的功勋,才能让他的权威无限制增长,因此,他只能选择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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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罗现在面对武烈侯的时候非常紧张,原因他知道,武烈侯的权势越来越庞大,尤其武烈侯的才智,更是让人感到恐惧。
武烈侯就像对弈者中的强者,总是能看到对方的棋路,总是能提前拿出对策,然后牢牢控制局势。这一次武烈侯为什么能胜出,他至今找不到原因,他不知道武烈侯利用什么办法又在何时成功争取到了隗氏和冯氏的支持,正是因为他们的支持,秦王政黯然败北。
“咸阳还有一种争论,不少人认为公子高出镇江南将会带来国策的改变。”甘罗深深吸了一口气,忐忑不安地说道,“最近,这种说法流传很广,很多地方都说咸阳可能要重开分封。”
宝鼎慢慢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你的看法呢?”
甘罗迟疑了半晌,小声说道,“难,很难,太难了。”
宝鼎微笑点头,“咸阳宫总要拿出对策平息这种无稽之谈。”
甘罗若有所思地望着宝鼎,良久叹道,“一切都决定于河北战场的胜负。”
“河北战场并无悬念。”宝鼎不以为意地摇摇手,“现在要考虑的是,战事结束后,用什么办法才能拯救无辜苍生,把这场大灾难的损失降到最低。”
甘罗略感吃惊,不知道武烈侯哪来的自信?河北大战打到这种地步,撤退已经是唯一的办法,难道武烈侯还有力挽狂澜之策?
这时,一直坐在甘罗身边沉默不语的赵高忽然说话了,“武烈侯,你打算先见谁?昌平君还是武安侯?”
“你说呢?”宝鼎问道。
“还是先见昌平君吧。”赵高不假思索地说道,“东南稳定是西南策略顺势实施的前提,东南无论如何都要稳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宝鼎想了一下,叹道,“就怕有人惦记着他,非要置他于死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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