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无意回咸阳,更不想陷入风暴的漩涡,即使要出面挽救危局,他也要站在漩涡的外面。
这时候返回咸阳,必将陷入咸阳宫和本利益集团的夹击之中,到时他将十分被动,进退两难,相比起来,倒不如在中原进行远距离斡旋,这样他始终掌握主动,即使秦王政或者老秦人,抑或熊氏外戚打算借机把他拉进漩涡,他也可以从容应对。
宝鼎回书,我曾与大王相约,中土不能一统,我就绝不回咸阳。他以此为借口拒绝了秦王政,但心里却是惶惶不安,咸阳的紧张局势让他彻夜难眠。
护军府官员和中原军政官长们也是一样,忧心忡忡地关注着咸阳局势的发展。此刻咸阳的权力博弈已经到了刀剑相击的阶段,博弈双方互不相让,继续斗下去,最终肯定是两败俱伤之局。
梁囿行辕里,宝鼎深居简出,讳莫如深。赵高、魏起、曝布等文武官员多次出言试探,但宝鼎始终沉默。
蒙武、杨端和、章邯、隗藏等中原军政官长频繁进出行辕,以各种借口打探宝鼎对咸阳局势的态度,但宝鼎闭紧嘴巴,就是不说话。
很快,河北的公子扶苏和王贲,东南的昌文君和甘罗,江南的武安侯公子腾也纷纷来信,劝请武烈侯及早出面干涉咸阳政局,以免形势一发不可收拾。宝鼎拒绝回信。
秦王政再次来信,再次督请宝鼎返回咸阳,但他在信中还是没有提到咸阳局势。宝鼎回书,赵燕齐楚四国的局势正在急剧变化之中,中原形势旦夕有变,此刻他实在是不宜返回咸阳。
这天,范增第三次抵达大梁。这一次,他的身份变了,是楚王负刍的特使。
双方就新盟约的缔结做具体磋商。宝鼎受咸阳委托,全权负责新盟约的签定。此事关系到两个诸侯国的利益,按道理应该由咸阳中枢负责,但现在咸阳政局动荡,秦王政和中枢也没心思关注此事,再说新盟约其实也就是在老盟约上做一些改动,而改动部分主要牵扯到中原利益,所以秦王政便干脆把此事委托给了宝鼎。
咸阳在接到楚国政变的消息后,震动很大,毕竟知道此事内幕的大臣非常少,但即便是知道其中机密的秦王政,在听说公子负刍成功篡位后,心理上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秦王政知道公子负刍密谋篡位的事。宝鼎早在谋划此事的时候,就曾告诉秦王政,这个谋划最终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秦王政将信将疑。像公子负刍这种身份的人若想篡位成功,还是有相当的难度,要知道楚国政局比秦国更复杂,各势力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更激烈。谁知宝鼎一语成谶,公子负刍真的篡位成功了。
秦王政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不是楚国政局的变化将对中土大势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而是公子宝鼎会不会谋反篡位。
公子负刍谋反篡位的背后有公子宝鼎的影子,而公子宝鼎在此事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既然公子宝鼎有这样的本事,谁敢保证他不会谋反篡位?现在秦国没有储君,假如秦王政突遇不测,比如遭遇像徐福这种杀人于无形的刺杀,那必定就是公子宝鼎谋反篡位的机会。
秦王政第一次意识到王统的危机,意识到立储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一件事。
虽然公子宝鼎果断离开了江南,虽然他联合熊氏外戚不断地逼迫秦王政立储,还有他和秦王政之间的十年之约,凡此种种,都可以证明公子宝鼎目前根本没有觊觎(ji/yu)王统的心思,但公子宝鼎现在没有觊觎王统的心思,并不代表他将来也没有谋反篡位的想法,所以秦王政现在就要未雨绸缪,而防备王统危机的首要之务就是立储。
联想到当前咸阳的紧张局面,秦王政却暂时搁置了立储的想法。现在立储,等于向对手“投降”,等于断送了咸阳宫和君王的权威,所以秦王政即便有立储的想法,也不会在此刻付诸实施。
秦王政考虑再三,于是第二次督请宝鼎返回咸阳。这第二次督请就是一种试探,含有委婉征询公子宝鼎拯救危局之策的意思。结果宝鼎再一次拒绝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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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鼎与范增的谈判非常顺利。公子负刍急于稳定寿春政局,他现在面临的形势非常复杂,事实上他目前没有掌控局面,楚国的贵族们为了抢夺朝政的控制权,正在激烈“厮杀”,公子负刍也是处在内忧外患之中,只能以最好的条件满足秦国的需要,以此来赢得秦国的盟约,赢得稳定寿春政局的时间。
范增在谈判的过程中明显感觉到宝鼎急于达成盟约,除了在楚国持续支援江南一事上双方有所讨价还价外,其他方面宝鼎都没有提出异议,更没有提出任何额外的或者过份的要求。
谈判结束后,范增向武烈侯表达了谢意,毕竟顺利签约对他而言又是一件功劳。
晚上酒宴结束后,宝鼎邀请范增到军帐聊天。通过最近几次的接触,宝鼎和范增的私人关系发展得很好,闲谈中的言辞上也较为随意。
谈话的内容主要集中在中原和楚国的局势上,忽然,范增问了一句,“武烈侯是不是要回咸阳?”
宝鼎摇摇头,笑道,“你何必明知故问?楚国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巴不得离开咸阳越远越好。我现在不会回咸阳,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估计也不会回咸阳。”
范增微笑点头,“的确,诸侯国中已经很久没有发生通过兵变直接夺取王统的事了。从咸阳宫的立场来说,对武烈侯有所防备也在情理之中。”
宝鼎看了范增一眼,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你是不是想提醒我什么?”
范增犹豫了片刻,问道,“咸阳政局动荡,不知武烈侯可曾想过与齐国重建盟约?”
宝鼎稍加沉吟,缓缓说道,“东西方的决战即将开始,还有重建盟约的必要吗?”
范增笑了起来,“那武烈侯对齐楚两国的局势发展有何看法?”
宝鼎蓦然想到一件事,眼里顿时掠过一丝忧色。
齐楚合纵,楚国就难以长久保持与秦国的盟约,而楚国若要达成合纵,其朝堂上的连横和合纵两派必然要决出胜负,也就是说,以景氏和项氏为首的楚国贵族必须马上控制朝政,必须迅速铲除以阳文君为首的楚国贵族中的保守力量。
阳文君死了,齐楚合纵,秦楚盟约破裂,此刻秦国的熊氏外戚则因此而失去了其外部的支援,实力大打折扣,其对大秦和咸阳宫的重要性也迅速降低。
阳文君及其保守势力的存在对秦国一直很重要,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秦楚两国虽然一次次撕毁盟约,但又一次次重建盟约,而秦楚盟约在秦国征战中原和河北的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也是秦王政一直忌惮熊氏外戚的原因之一,也是秦王政一直担心熊氏外戚借助对王统的控制东山再起,再度控制朝政的原因之一。
阳文君及其保守势力一旦败亡,熊氏外戚的外部助力丧失殆尽,那么其对咸阳宫的威胁将大大降低,秦王政在立储一事上的态度必然有所松动。但由此带来的不利因素就是秦楚盟约的破裂,而秦楚盟约的破裂必将影响到统一大战,可以预见,秦国在灭亡赵国后,接下来的对手就是齐楚联军了。
秦国有把握击败齐楚联军吗?
历史上秦国在统一战争后期,是在秦齐联盟的基础上,先行击败楚国,然后再灭亡了齐国。现在宝鼎改变了历史,他制造了一个“徐福刺秦”事件,使得秦齐两国处于敌对状态,再也没有重建盟约的可能,这时候,假如秦国要先灭齐,那就必需与楚国结盟,以避免与齐楚两国同时开战。
楚国的景氏、项氏都是远见卓识之辈,他们知道齐国假若亡了,楚国绝对难以独存。以楚国的实力与秦国鼎立抗衡,其结果不难预见。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但各诸侯国都有自己的利益,各诸侯国朝堂上的各方势力也有自己的利益追求,所以这个看上去非常简单的道理,到了君王臣僚面前,却显得非常得复杂,以致于很多人睁着眼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甚至亡国灭族。
宝鼎难做取舍,陷入沉思。
他个人还是坚持历史轨迹的发展方向,在统一战争的后期先打楚国。假如先打楚国,那无疑就没有必要设法保全阳文君及其保守势力,但从目前的局势来估猜,接下来秦国肯定要打齐国,如此一来阳文君就不能死,其背后的保守势力就不能被赶出朝堂,秦国需要楚国的联盟。
然而,范增已经做出了暗示。齐楚要合纵,景氏和项氏肯定要再一次发动兵变诛杀阳文君及其势力,以便控制朝政,秦国接下来的对手既不是齐国,也不是楚国,而是齐楚联军。
宝鼎微微皱眉,说道,“楚国的局势如何发展,我不好预测,但我希望这种发展有利于秦楚两国,希望寿春在推动这种发展之前考虑一下秦国的反应?”
“咸阳宫的反应并不重要,再说你们的大王已经下令,要灭齐,要血屠临淄。”范增说道,“对于我们来说,更在意的是武烈侯的反应。”
范增在说到“我们”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有所加重,进一步给宝鼎以明确暗示。
宝鼎的脸色渐渐严峻。
目前咸阳的政局太紧张,稍有不慎就会引发血雨腥风,而中原尚未从大饥荒的重创中恢复元气,另外与齐国关系的恶化,以及楚国政局的突变,让中原不得不在东南两个方向屯驻重兵以为戒备,再加上河北局势艰难,秦赵两军对垒于呼沱水一线,中山一战已经进入倒计时,种种困难叠加到一起,导致中原步履维艰,这时候想对楚国施加重压,暗中帮助阳文君控制楚国的朝政,事实上难如登天。
如其陷入被动,倒不如当机立断,抛弃阳文君,重新掌控主动,以求得与楚国合纵势力之间的妥协。
楚国的合纵势力以景氏和项氏为首,他们若想一口吞噬以阳文君为首的连横势力,单靠自己的力量显然不足,必须赢得外部力量的支持,也就是齐国和秦国的支持。齐国肯定支持,齐国的当务之急就是与楚国合纵,所以以阳文君为首的连横势力就是他们必欲杀之而后快的敌人。
至于秦国,当然不会放弃对阳文君的支持,支持阳文君是维持秦楚盟约的先决条件。秦国为了支持阳文君,在秦楚边境屯有重兵,一旦阳文君求援,秦军必定杀进淮南。为此,景氏和项氏必须利用眼前的形势说服中原的武烈侯,以期得到武烈侯对他们的支持。
“你们给我什么承诺?”宝鼎问道。
“秦楚盟约。”
宝鼎笑了起来,“你们拿什么赢得我的信任?”
“武烈侯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范增郑重说道,“我听说,武烈侯与秦王有十年之约。以此来推测,武烈侯在未来几年肯定要打楚国。”
宝鼎沉吟不语。
项燕这一招高明,他撕下了脸上的面具,豪气冲天地向武烈侯挑战。你敢不敢应战?
楚国阳文君的实力过于庞大,就算景氏和项氏利用手上的武力杀了阳文君,也无法铲除他的势力。比如当年的春申君,阳文君和李园虽然把他杀了,却一直无法彻底铲除他的势力。原因很简单,楚国贵族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从血缘、姻亲到利益,等等,这些东西把楚国贵族们连到了一起,楚国的贵族势力就像一棵根繁叶茂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砍断一根旁枝容易,砍断一片旁枝却是千难万难。
阳文君的势力一旦展开反击,楚国政局就要乱,不要说与齐国合纵抗秦了,就连维持楚国自身的稳定都有问题。楚国一旦大乱,中原秦军乘势杀进,楚国就完了。所以,景氏和项氏不但要在诛杀阳文君的时候稳住中原的武烈侯,更要在其后镇压、收买和分化阳文君所在势力的过程中,继续稳住中原的武烈侯,为此他们需要一段时间,而有了这段时间的缓冲,景氏和项氏就有足够的把握彻底控制朝政,稳定整个楚国局势。
本来他们无法赢得这个时间,但咸阳政局的变化给了他们机会。
咸阳政局的变化造成了两个后果,一是齐国成了秦国的死敌,二是老秦人和熊氏外戚与秦王政陷入了僵持。这种情况下,景氏和项氏就敢于“破釜沉舟”了。假如他们诛杀了阳文君之后,武烈侯要带着中原秦军攻打楚国,他们就竭尽全力应战。这仗一打,齐国肯定要乘机攻打中原,中原就此陷入混战。
中原烽烟四起,河北局势就岌岌可危。中原和河北都陷入了危机,秦军一旦在两个战场上都陷入僵局甚至打了败仗,那必然影响到咸阳政局。到了那个时候,秦王政就可以利用形势,展开凶猛反击,借机狠狠打击老秦人。老秦人不会重蹈覆辙,必定以战场上的全面退却来迫使秦王政屈服,于是当年的“悲剧”极有可能重演,秦王政会像当年的昭襄王一样,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砍向老秦人。
咸阳政局一旦发展到那种地步,武烈侯就是有天纵之才也无法力挽狂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势崩溃,看着秦军兵败如山倒,看着统一的大好形势毁于旦夕之间。
景氏和项氏就是抓住了武烈侯的这一“软肋”,逼着他妥协。你抛弃阳文君,我们就暂时维持盟约。这个盟约给景氏和项氏赢得了足够的时间,也给武烈侯赢得了解决咸阳危机,稳定河北和中原的时间。
几年后,秦军实力更强,而齐楚两国的合纵联军也养精蓄锐到了可以决战之刻,双方随即决战于中原,各凭本事,一决胜负。
范增望着宝鼎,目露挑衅之色。你敢不敢应战?敢不敢与齐楚联军光明正大地打一仗?
宝鼎其实没有选择,楚人把他的软肋抓得牢牢的,他根本没有挣脱的可能。
只有抛弃阳文君了。宝鼎暗自叹息,伸出三个指头,“三年,如何?”
三年后,宝鼎相信咸阳政局会在各方的妥协下求得暂时的稳定,河北和中原也都能从大饥荒的重创中恢复过来,而西南地区的南岭大渠也已经开凿完成,开拓西南的障碍已经彻底扫清,秦国完全具备了与齐楚联军进行生死决战的条件。
范增当即点头,向宝鼎伸出一只手掌,兴奋地说道,“武烈侯,我们击掌为誓。”
宝鼎淡然一笑,与范增手掌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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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范增,宝鼎急召中原军政官长,商议防御齐国之策。
“秋收之后,上将军王翦肯定要攻打中山。”宝鼎面对文武官长,郑重说道,“齐国会趁此机会威胁我中原。以中原目前的形势,只有被动防御。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商量防御之策。”
宝鼎说完之后,帐内鸦雀无声,众人疑惑地望着,不知道武烈侯这是何意?难道武烈侯打算冷眼旁观,任由咸阳杀得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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