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杀人之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相府。
我没有哭,因为有一种心痛,叫做欲哭无泪。
我把飞烟葬在自己的院子里。魏齐闻讯而来,自己冷冷立在旁边看着我,或许,我这样为一名无关紧要的女婢而伤心欲绝,在他看来,是没有志向的表现吧。当然,想让他帮我杀人,更是没有可能。因为,在人身与马匹、布料、金钱可以等价交换的年代,他实在犯不上为了一个廉价的奴隶,而与大将军晋鄙交恶。这是一个亏本的买卖。我以前只把“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当作一个句子,但现在,我终于明白它的悲怆。
我一铲一铲,刨开泥土。
这时,天空竟飘起了细雨,来的非常突然。我想即便天地无情,此刻也在为生命的无辜,怆然而泣吧。
魏齐实在看不下去,冷冷对周边人,道:“好好照顾公子!”便转身离去。
土坑渐渐成型,我把飞烟,放入其中。手捧着还带湿气的泥巴,一把一把洒在她身上,直到泥巴把她清丽的小脸湮没,我才敢接受一个事实——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说来也可笑,当初有人跟我说,“你总是这样感性,最后难免为女人所伤。”但此刻我还未受伤,然而两个女人却因我而死。
土包被垒得高高,如同一只蛰伏的乌龟,或许它还将这么龟缩着,直到永久被风化。
我伐下院中的一棵小树,把它削成一块墓牌,然后握着短剑在上面雕刻着心中的悲痛。
龙蛇电走之间,文字渐渐成型,或许没有人知道我在刻画着什么,因为我写的是简体中文。但是,或许他们也可以看懂我剑下的悲痛。当初“书圣”王羲之写下名传千古的《丧乱贴》,曰:“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盖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我想,我现在的心境,也是通贯心肝,不知何言吧。
墓牌直直插在土包前,上刻:魏氏飞烟之墓,落草是:不贤之兄魏东楼。我与飞烟相识不过数日,我至今仍然不知她的来历,但我确实把她当做我的亲人了。
这一番施为,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心力。我颓然地跌坐地上,抬头怔怔地看着从漆黑夜空中飘洒而下的细雨。
秋日的夜雨,确实有点冷。
忽地,有一只大手轻轻拍打我的肩膀。我转头一看,却是崔融,这位粗犷的汉子,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到来,我竟没有发觉。
他站在我的身边,静静看着垒起土丘,神色有些悲痛。我不知他和飞烟究竟有何关系,但我出事之前,飞烟能请得动他,多少能说明二者关系不错。
崔融往自己口中猛灌了一口酒后,把手中酒囊递给了我,道:“公子节哀!”
我接了过来,也学他猛饮了一口。但不知为何,这曾让觉得甘洌异常的酒水,此刻竟有些苦。
崔融道:“往者已矣,公子倒不必太过伤心。我想她若是泉下有知,她也不希望你如此颓废。”
“泉下有知?”我苦涩一笑。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往何方,是东方幽冥地狱,还是西方的天堂盛世?又或者如同我一般,穿越到一个特定的年代。但单纯如飞烟者,我想她无论到了何地,都不会游刃有余吧。
崔融看着墓牌,忽道:“崔某少时曾游历于陈地,有幸曾闻得当地一首民谣,曰: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他这粗犷的汉子,突然间竟唱起这缠绵悱恻的小诗,多少有点让我感到意外。但我,细细听来,那其中酸楚直让的内心如翻江倒海,只欲放声大哭出来。我自然知道,崔融说唱的是《诗经》中的《陈风.宛丘》。这诗说的是,一位青年爱上一位跳巫舞的巫女,但偏偏好事难成,最后发出“洵有情兮,而无望兮”的感慨。当然,关于此诗,还有的观点说,是为了陈幽公荒淫好色,游荡无度,其德行一无可观。但,我更愿意是前者。
崔融唱完,脸上竟隐有泪痕。我想他真的是动情了吧,但就是不知他是爱上飞烟,还是想起了往事。崔融续道:“也许,能为自己喜欢的人而死,也算得上死的其所吧!”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或许他也知道飞烟对我有好感。而他,比飞烟更加明白:我之于飞烟,注定是一个没有结果的镜花水月。如果爱情是固执的,那么为爱而死,也算是凄美而动人的吧。
我沉默了一会,压低声音道:“我会拿晋无衣的人头来祭拜她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和他说这样的话,也许压抑了太久,我确实需要一个释放的空间。又或者,我对飞烟灰愧疚的吧。
崔融笑了笑,没有说话。或许他是不相信我,觉得我只是装腔作势吧。
我转头看了看他一眼,抓起一把土洒在天际,沉声道:“我魏源发誓对天起誓,今生必取晋无衣人头,若违此誓,人神共诛。”这算是古人说的撮土为誓吗?也许发誓这样的行为,于我这样的无神论者而言,是可笑的,但我此刻真的有了杀人的心。因为,我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恨意。
崔融正色道:“你此话当真么?”
我淡淡道:“我若违背此誓,你便先杀了我!”
崔融笑道:“我杀你作甚?好吧,你若真要杀他,那便算我一个吧。”
我摇了摇头,道:“不,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知他对此事,为何这般热心,但杀晋无衣,绝非武力可以解决。
崔融正色道:“不,这也是崔某的事情。”
我楞了一下,但还是摇头道:“先生是我父相的座上宾。你若参与,他恐怕会不高兴吧。”崔融闻声不由笑了出来,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发笑,但我说的话确实没有丝毫可笑之处。事实上,魏齐确实不会帮我去杀晋无衣,若是得知,恐怕还会想尽办法来阻止我吧。
这时,只听崔融笑道:“公子以为崔某为何要托身于相府?”
虽然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但我还是道:“想来是暂时为之,只为日后一展所长吧。”
声音落地,崔融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公子,你言不由衷。只怕在公子眼中,似崔融这样趋炎附势的食客,托身于公侯将相麾下,无非是求一场荣华富贵。但,公子若是也这样看我,嘿……,未免也太小觑了崔某了……”
他这般说法,我连忙说,“不敢!不敢!”又道:“先生自有鸿鹄之志,源实不敢妄猜。”
崔融晒然笑道:“公子说笑了,崔某一介武夫,何有鸿鹄大志?崔某毕生所求者,不过是仗剑遨游,无所拘束而已。”
他既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施展报复,这倒奇了。若是如此,托身相府,置自己于名利场的“囹圄”中呢?我疑惑看着他,但见他眉间自有一股慷慨豪迈之气,如此人物,大约是不屑说谎骗我吧。况且,他与我说话时,眼睛始终平时在我;我叫他先生,他也坦然受之,丝毫不见有任何刻意讨好的奴态,古人说,无欲则刚,他若非心中无欲,又怎会如此待我呢?或者,也许是我少见多怪吧——春秋战国之世,多慷慨激扬之辈,只为一诺,可散尽家财可不惜性命。昔日,作为平民,荆轲可以因为燕太子丹催促他启程赴秦而大发雷霆,甚至当面怒叱:“何太子之遣?”,可见人格的自尊,于战国的游侠或者名士们,显得特别强烈和敏感。
我衷心问道:“既是如此,那先生为何要……嗯,暂居相府。”我本想用“托身”二字,但临时又改成“暂居”。
崔融转头看着飞烟的坟头,沉默不语。我想他大约是在回忆往事吧。或许,他之所以“暂居”相府,是和飞烟有关吧。
沉默了半响,崔融终于道:“不瞒公子,崔某所以托身于相府,其实为了原小姐。”
“原小姐?”我一头雾水,事实上,我确实不知相府之中有个原小姐存在。
崔融见我面露疑惑表情,解释道:“就是飞烟。”
他这般说法顿时让我明白过来,只是飞烟究竟是什么身份,竟能劳烦“河东第一剑”崔融,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想到此处,我不由问道:“那么敢问崔先生,飞烟究竟何身份,为何会进了相府?”
崔融疑惑地看着我,道:“公子,你真不知么?”
我摇了摇头,道:“源确实不知,还请先生赐教。”
崔融摇头叹道:“她是少府原乾曜幼女。”
我心道:“原来飞烟生于官宦之家,怪不得谈吐较之寻常侍婢,显得不俗。少府为王室的私府,掌山海地泽收入和王室手工业制造,也算得上要害部门了。但是,既是官宦之后,又为何会沦落至此呢?”
这时,崔融又道:“三月前原少府被大王腰斩大梁闹市,源氏阖府被充为奴隶,相爷见她年幼可怜,便把她买入府中侍候公子。原少府昔日有恩于崔某,崔某闻讯,只好潜入相府暗中护佑,但……崔某现在还是有负故人所托……”
他娓娓道来,我顿时恍然大悟。无怪,当初我问及飞烟如何进了相府,她会露出悲痛的神色。原来是有这么一断痛苦不堪的回忆。至于,“相爷见她年幼可怜”云云,我想大约是不可能的,凭我对魏齐的了解,政客如他者大约是不会干这些无聊的事情吧,或者,把人口当真物件来买卖,在我看来,本身就不具备感情味。
我点了点头,道:“原是如此。好吧,先生既然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了。”
崔融沉声道:“这原是崔某分内之事。”
我笑了笑,从地上爬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天空,如果真的有亡灵存在,也不知飞烟是否会愿意看到我和崔融为她如此呢?
我转头看着飞烟墓牌,缓缓道:“四日后的逢泽秋狩,就是我取晋无衣人头的日子。”
崔融脸色不由一变,道:“公子你要逢泽秋狩动手?”
我不知他为何会如此吃惊,只是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有问题吗?先生……”
崔融皱眉道:“逢泽秋狩,是大魏入秋后的第一大盛事。彼时,人多眼杂,且戒备森严,怕不易动手……”
我摇头道:“先生多想了。源就是要在大梁的所有王侯卿相们面前,取下他项上人头!”
崔融不由劝道:“嘿……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公子也不必心急一时!”
我微微笑了笑,反问道:“先生觉得源是个君子?”
崔融笑了笑,我想大约他也听说过我的浪荡之名吧,如果我都算君子,那何人不是君子呢?他道:“即便不是君子,但也算是真男儿!”
我笑道:“先生既说我是真男儿。那男儿是该因惧坐穷,还是该死中求生呢?”
崔融见我如此坚持,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道:“那公子你自己小心了。”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道:“公子你既铁了心逢泽秋狩取晋无衣性命,崔某现在多说也无益于事。但晋无衣此子,非是裴俊之流可比。据传他已得‘剑圣’裴旻真传,一身剑术高深莫测。嘿……即便崔某也不敢妄言必胜。”
我笑了,我想他大约是一位我要不顾性命,在逢泽秋狩上与晋无衣一决生死吧。可他终究还是不了解我,虽然现在的我肝胆俱裂,但理智至少还是有的。
我摇了摇头,笑道:“先生莫非以为我要逢泽秋狩上与晋无衣决斗么?呵呵……实不相瞒,经此一场大病,昔日剑术,源已然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休说晋无衣,就是裴俊也能把源揍得满地找牙。”
“什么?”崔融顿时大吃了一惊,道:“你既把往日剑术淡忘一干二净,又如何杀人?”
“杀人,未必要动剑。”我淡淡一笑,道:我既下定决心取他人头,自由几分把握。不过之前,我要借把刀!”
“借刀?”崔融闻声,更是一头雾水。
我道:“对,借刀!借刀杀人!不过,借刀之前,源还有要事要托付先生帮忙,不知先生能否答应?”
崔融沉默一会,道:“若是与飞烟有关,崔某自当效命。若是无关,公子也不必说于崔某听了。免得你我尴尬!”
他回答的直接而可爱,我想若不是因为飞烟,他也不会帮我杀了于兴宗吧。我道:“好,如此先生便附耳上来吧!”
我在他耳边,细声交代。直至半晌,崔融才听个明白,只是脸上兀自狐疑,大约他是不信我所说的方法能过杀死晋无衣吧。我笑了笑,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嘱咐他务必亲自办理不可。他本还想问,但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发问,只是大步离去。
而此时,绵绵秋雨竟突然停了下来。我抬头向天上望去,乌黑之中,竟有一线光明,刺透云层,直洒而下。
“不知道,四日的天气,会是怎样?”我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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