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纪面无表情地从竹苑中走出来。
这……这算什么,那个人明明在天边的大胤雪山,她却荒唐到以为他会奇迹般归来,未免也太痴心妄想了。
王妃,明熙王妃呵。她在心底里反反复复告诫自己。
想到什么,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流淌着,转瞬却被风干了。
“我的神佛祖宗啊!”住持大师秉持着一腔热血,手持法杖肋下生风地狂奔而来,身后跟着那个一路跑得趔趔趄趄的小沙弥施恩。
他猛地来了一脚急刹,回头仔细地盯了湘纪一眼,忍不住两眼泪汪汪地狂嚎道:“这是活人……活人哪!”
一旁的施恩犹然处于离魂状态,见湘纪这副钗落鬟散的样子,不禁暗自琢磨:莫非禁地里的那位不但杀人,还调戏良家妇女吗?
“给大师添麻烦了。”湘纪觑着对方手舞足蹈的顽童样,有些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
“不麻烦,不麻烦……”住持大师见其安然无恙,一时得意忘形道,“此处逛完了,其他地方还有几处禁地,要不要老衲领你去四处瞧瞧?”
话刚出口,老和尚的肠子都悔得在肚子里打了好几个结。
还好,对方正中他下怀地摇了摇头。在这种情况下,湘纪竟然还不忘自己最初的目的,执意要去见那位善才大师,于是施恩只得一脸悲摧地领着她一路去了。
望着二人前后离开的背影,住持大师仍在抓耳挠腮、苦苦思索一个问题:“奇了怪了,以往要是有人胆敢贸闯那个园子,无一例外不是暴毙而亡的,这一次那位是瞌睡了还是怎么啦?偏偏让她一人安然无恙地回来……莫不是美人如玉,竟还心生怜惜了不成?”
“阿弥陀佛,”一念及此,老和尚硬生生打了三个寒颤,“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
两人走到善才的庭院里,大老远就看到一个和尚在院井边打水。那人袖子捋得高高的,僧衣的袍裾翻起,大喇喇敛在腰带里,雄姿英发地一脚踏在井龛上,借力将麻绳滚起,拉得辘轳嘎吱作响。
“善才师叔!”施恩见状喜出望外,一溜烟跑了过去撒着欢道,“您老今儿怎么起来啦?精气神还这么好!”
只因他这师叔名声在外,一般人都识得他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是爱财,在这一点上跟住持大师有得一拼;二是贪睡,一天到晚醒着的时间几乎为零。
善才和尚闻言呵呵一笑,回过身来,一边将挽起的袖子松开,一边道:“你小子都给我带贵客上门了,和尚我是个有风度的,岂有不醒之理?这堵谁也不能堵财神哪!”
湘纪看到他的第一眼,心中不免吃了一惊。想不到竟然不是个老和尚,而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且生得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若是留了头发套上女儿家的衣服往人堆里一扔,恐怕没几个能够识出他的男儿身来。
“这位女施主,没见过那么貌若天仙的和尚吗?干嘛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和尚看?”善才心直口快,将木桶倾空之后交到施恩手上,吩咐那小子给他打水之后,他心情很好地逗起女施主来。“和尚我虽然喜欢看漂亮的女施主,却不喜欢被女施主这么盯着看。”
湘纪哭笑不得道:“大师,我来是想跟你谈一桩生意。”
“谈谈别的也行。”善才在对方拍砖之前,哈哈笑着径直入了屋门。
湘纪跟进去之后,见屋内陈设虽然看上去简单,却甚是讲究。一律都是上等的胡杨木家具,擦得一尘不染,光亮可鉴。
对南那面窗口是大敞的,一眼可见外界是一池碧水。六七月之间,满塘芙蓉开得正如火如荼,倒是一片开阔人心的好景致。
善才吩咐小童给湘纪上了茶,两人落座之后,湘纪表明身份之后,说明了此行来意。
善才在一边安静听完,随即用杯盖撇着茶末儿,眉梢高挑,似笑非笑道,“王妃倒是识货之人,全天下也就我这里能够找到沈霞飞的任一画作,且无一不是真迹。和尚我早年走南闯北,游历四海,从各处搜罗来不少名家手笔,自己也是爱不释手,现在王妃说要赎买,我也为难得很哪……”
湘纪一听,对方这是跟自己抬价呢,可惜她不是个拿钱当钱的,于是笑道:“大师无须顾虑,该多少钱便是多少钱吧,我虽是替人赎买,却还做得了这个主。”
“这可是你说的哦。”善才笑得见牙不见眼,起身拂帘进了内室,稍顷之后抱着一大堆沈霞飞的画走了出来,往湘纪案前轻轻一摞,抬眼笑得那叫一个贼眉鼠眼。
“王妃,”善才的两手撑在桌面上,斜眯着眼,微微靠近道,“沈霞飞的画我要么就全卖掉,要么就一幅都不卖。”
“这是何故?”湘纪差点被他的架势吓懵了,身子忍不住往后倾了一倾。
“何故?”善才一本正经道,“卖了一幅之后,今后我看到那些剩下来的,岂不是会伤心得难以下咽?所以既然要出手,就只能全部出手于人。”
“可、可是……”
“没什么可是,”这和尚蛮不讲理道,“你要就五千两一幅,不准讨价还价。”
“五千两?”湘纪要吐血了,不敢置信地比着五个手指,抽着嘴角道,“敢问大师,你这儿总共有多少幅?”
“应有尽有。”善才见对方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不由得把小狐狸尾巴摇得震天响,春风荡漾道,“我抱出来的这些,只是其中的十万分之一,其他的被我收在后面的大仓库里了……王妃,王妃!你没事吧?”
湘纪艰难地从桌子底下爬起来道:“我可不可以写借据……”
“当然可以。”善才一脸的奸计得逞,忍不住纵声大笑道,“我就算不相信你,也充分相信你背后站着的男人啊!”
“好吧,我全要了。”什么叫做螳臂当车,什么叫做视死如归,这就是!
“既然王妃这么爽快,和尚我就给你个特别优惠,我手底下有一辆专司运载的马车,就给您把这些画免费运到贵府上去吧!估计只要运个几百趟就差不多了……王妃,王妃!你没事吧?……”
“几百趟……”桌子底下传出一个微弱重复的声音。
***
湘纪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善才那个吸血鬼那里出来,只觉得心境那叫一个凄凉。一想到善才送自己出门时,那句热情洋溢的“欢迎王妃下次来啊……”,就忍不住抖了两抖。
善才目送王妃离去,慢慢收敛了自己一脸的谑笑,唇角边泛起一个奇异的弧度,“有意思。”
他回身进屋,再走进内堂之内,轻敲墙上壁画,“咔嚓”一声,完整的墙壁竟然向两边分了开来。
微弱的光渗进密室之内,昏暗不定之间,忽然传来一个低沉好听而又莫名威吓的声音:“沈霞飞,你胆子不小啊,盟主只让你相面,没想到你居然敢趁机占我嫂嫂的便宜。”
善才跨进去之后,身后的石门又自动合拢了,他渐渐适应了室内光线。一个华袂少年在高高的烛台旁边,靠着墙抱臂立着,闪烁不定的烛光下,他刀削般的侧脸埋在阴影下,端地利落俊美。
“呵,呵……”听了来者的话,善才笑了起来。只是彼时之笑,却是带着几分冷意的,让人摸不透其中深意。“这个俗名许久不曾有人叫了,早就成了我赚钱的一块招牌,你不说,我几乎都要忘了它。”
他摸着自己的光头,莫名阴冷道,“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或许你叫我阿飞也行。”话未落音,空气中陡然传来一声轻响,只见那张光秃秃的头皮,竟然被他整个给撕了下来!
刹那之间,真正属于这个人的水银色头发散了开来,满头碎发显出一种凌乱的美感,衬着那张莫名邪美的脸容,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邪魅之感。
阿飞嘴角勾起,微微笑道:“金徽英,你对她……似乎很上心呢。”
刷地一声,一道剑光劈了过来,凌厉无比,几乎将烛火斩为两半。
金徽英的出手在猝不及防之间,且速度快得令人无法想象,阿飞侧身一避,堪堪闪过,眼中闪过震惊之色。
“想不到……你竟然真的修炼到这一步了,连虚无都能破开么?”那一瞬间,仿佛印证阿飞的评语,满室清辉抖动,剑气搅得烛火支离破碎,几乎让人窒息。
金徽英冷笑道:“如今你是盟主的右护法,而我是左护法,当井水不犯河水才对,你最好不要惹毛了我。”
“说得也是。”阿飞挥挥手,表示不跟对方计较,转而说到正题,“今天我仔仔细细看过了,那个女人的命运纠缠难解,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她确是这个天下,唯一能够压制破军星象之人。”
顿了顿,眸底现出迷惑之色,低低地自言自语道:“可我不解的是,为什么破军的星象在遭遇冥星流程时,会自动陨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