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东南面是松山城,西南面的杏山城,往西就是塔山城。三城护卫者锦州,而锦州身后还有远城作为锦州的后盾,所以,锦州从来不用担心粮源供给问题。
金瑶从金轩那儿得知,这一次皇太极竟然没有采取强攻,而是换了智取的法子。他屯兵义州,在距离锦州不远的义州派兵屯田种粮,解决后备供给问题;又围困锦州,采取只围不打,只响炮不强攻的战略;而后,他四面围住了锦州,断掉了锦州四面的援助。锦州所在是辽西走廊,那一片平地,对于八旗十分得力,若是明军来支援,皇太极甚至可以趁机歼灭明军。
金瑶看着金轩,笑道:“围城,设伏,打援,攻坚。你知道皇太极这是想做什么吗?”
金轩仔细地看着那张辽东地图,思索了起来。考虑了半晌,他迟疑地道:“他想要夺取宁远?”
金瑶淡淡地笑了笑:“这只是第一步。他现在在东边已经征服了朝鲜,西部占领了蒙古察哈尔部,北面统一了黑龙江。宁远的防线是锦州,突破口一开,他就可以占领辽西走廊,随后进逼山海关!依我看,他现在专注攻打锦州,为的是进攻中原!”
“好!”祖大寿拍着手从屋外走了进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金瑶,“一矢中的!果然是个厉害的姑娘!武城,你有个好女儿啊!”
金砺也从屋外走进来,脸上闪过异样的神色,看着祖大寿:“总督,您过奖了!”
祖大寿摇摇头:“是个有见识的,只是可惜是个女儿身啊!”
金瑶一听到这,明显有些不以为然。什么叫可惜是个女儿身,真是老古董!
不知道为什么,金瑶总觉得祖大寿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但是她不明白那眼神里究竟意味着什么。那祖大寿对着她问东问西,从喜欢什么书,到练的什么剑,金瑶哪里敢随便回答?生怕一答就露馅了,不过万幸,金瑶只是装作羞赧,金砺那边已经替她回答了。
正说着,祖大寿走到了书桌旁,看着金瑶画的布军图,有些诧异,问道:“这是你画的?”金瑶一听,心中暗道:“糟了!”桌子上金瑶信手画的布阵图如同鬼画符一般,赫然摆在了桌面上。她急急地要去掩盖,却已然来不及。祖大寿一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已经拿起了那张布阵图。
在现代的时候,金瑶对布阵图十分感兴趣。金司令对于女儿的这种喜好万分纵容,甚至有时候还陪着她玩。金瑶虽然是女孩子,对于布军还是有天赋的,当然,只是纸上谈兵,并没有真正实施过。今日她只是鬼画符,纯粹信手涂鸦,上面写的又都是什么军长,连长之类的字,那祖大寿抓着图纸细细琢磨,皱了皱眉,半晌没有开口说话。
金瑶看到他张着嘴,碎碎念叨着,不由得有些诧异地问道:“总督,您——您看得懂?”金瑶的心中腹诽着:骗鬼吧,我的那些字体你能看得懂?莫不是哄我开心?
祖大寿又看了好一会儿,惹得金砺都好奇地凑过头去看。祖大寿给金砺指点了几下,金砺点了点头,一抬头看进金瑶的眼眸里,金瑶吓了一跳。那眼神里除了赞赏,就只剩下探究。金瑶在心里暗骂道,不会吧?这么邪门儿?
放下那些图,祖大寿这才笑了笑:“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虽然这布阵图不算正宗,和参将画的图相差甚远,但是大体还是可以懂的。只是可惜——”
金瑶一听这话,急急地问道:“可惜什么?”
祖大寿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可惜布阵图虽好,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锦州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辽东的人岂能不知道锦州的重要,这座城池,将辽沈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是整个中原的一道天堑,若是被满夷攻陷,大明朝亡国的日子就不远了。
金轩一听这话,大急:“怎么会这样?锦州就是一条扁担,一头挑着东北,一头架着华北啊。若是真的败了,那扁担就从中间折断了,且不说皇太极下一步要如何,光是说东北和华北分离,这一步棋就已经是十分厉害了!况且,锦州城一旦失陷,满夷人就要越过山海关,直接进逼中原,大明就要不保了啊!”
祖大寿的眼中有着沉重的戾气:“当初皇上将袁督师磔刑处死的时候,就该知道有这个下场!当日我祖大寿若不是受袁督师所托,早就带着辽东的弟兄投靠满夷鞑子去了!大明朝要亡与我祖大寿何干?大明朝灭亡,我祖大寿能一手撑天吗?孙祖寿和满桂阵亡了,孔有德尚可喜孙可望他们跑了,洪承畴也降了,我孤军奋战又有什么意思?”
金砺一听这话,大惊:“总督可是想好了?奴颜事仇,下跪乞降,且不说叛国欺君是要遗臭万年,单论袁督师那里,若是泉下有知,您当如何交代啊?!”
祖大寿一时语塞,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乱气沮。
金瑶一听这话,眼珠一转,言笑晏晏,问道:“爹,袁督师可曾负于皇上?”
金砺的脸色阴沉:“袁督师一生为国,若不是奸臣当道,当日又怎会……又怎会……”一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圣上昏庸,亲小人而远忠臣,这般草菅人命,不念旧情,爹爹莫非还要这般愚忠,要为了那可怜的执念而走袁督师的老路,置这满城的百姓于不顾吗?”金瑶牙尖嘴利,加上语气决绝,说得金砺满口无言。
金轩一看火候到了,也急急地说道:“爹爹,孩儿看那皇太极倒是个明主,洪总督投奔了满夷之后,那皇太极对他也是以礼相待。崇祯帝如今酒色昏沉,昏庸无能,闯王据陕西为界,大举进攻开封。大明俨然已是亡国之景啊,爹您还做困兽之战,岂不是白费功夫吗?一旦将来战事起,那皇太极耐性尽失,您就是得不偿失啊!”
祖大寿神色有些凄然,看着金砺:“大凌河一役,我祖大寿便已经不负袁督师所托,已为大明尽忠。大凌河一役,大寿原本已投降了满夷,只因觉得愧对袁督师所托,复又回归大明。今日再度遭满夷围堵,若那满夷人不计前嫌,不认我祖大寿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我祖大寿定然忠心耿耿,再无二心。”
金瑶一听这话,心中大喜。金砺却还是有些迟疑,讷讷地问道:“皇上何负于总督?”
祖大寿不甘示弱道:“袁督师又何负于皇上?”
金砺一听这话,顿时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祖大寿挥了挥手,叹息道:“罢了罢了,再等等。若是十日之内,大明派军前来支援锦州,锦州能保住,我祖大寿就断了这投降的念想。若是不能,即使不降,祖大寿也要为了这锦州的万千百姓另谋生路!”
这一天直到夜里,皇太极都没有安排火炮继续响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金瑶却总觉得有什么漏掉了,心也那般不安起来。看着外面澄澈的天,她忽然想起北京那灰蒙蒙的天来。也许,过了今日,明天的锦州,就会硝烟弥漫吧,这样澄澈的天,再也看不到了。
运娘队果然被阻隔了,城四面被围,天险守护的锦州如今如履薄冰。金砺带人去清点了存粮,若是光论士兵的话,尚能支撑十来天。然而,那满城的百姓,金瑶无法想象,若是开仓接济,那满城争抢粮食究竟会是什么景象。
过了六七日担惊受怕的日子,素竹和晚娘就瘦得不成样子了。金砺的规定,为了多支撑时日,从总督导参将,各家各户每日只能领取一定的粮食。这样下来,粮食分到她们手里就更少了。为了金瑶能吃饱,两个丫头都省下东西来给金瑶吃。
金瑶看着两个丫头憔悴成那样,拿着手中的馒头,却哪里还吃得下?偏偏又拗不过两人的劝阻,味同嚼蜡一般强迫自己咽下去。
那一日起来,天竟然又下起了雨。金瑶站在院子里,心急火燎。那纷纷扬扬的夏雨,落在人的身上,明明不冷,金瑶却只觉得冰凉刺骨。她记起半个月前,她还带着素竹去街上瞎逛,欢乐而自在。那个时候,局势的恶化,战争的激烈,封城的艰苦,全部都与她们无关。
金轩去街上视察,一跑回来就往她屋里钻:“粮食前两日就已经发放完了,仓库内空了。过几日若是还没有粮食支援,我们就要困死在这里。”
“城内百姓如何?”金瑶最关心的还不是粮食问题。
“目前城内还算镇定,死的人还不多。只是今日遇到了大雨,那些人怕是要遭罪了啊。”金瑶却是皱紧了眉头,看着外面连绵的雨,心越来越沉。雨一下,一旦出现了死人,
瘟疫就会蔓延。
“你速速命大夫去查看城内的情况,遇到生病的人立即转移,不愿意的强制转移!另外,要是条件允许,让大夫们多熬生姜水,配上草珊瑚和板蓝根,速度要快!”金瑶的面色凝峻,看着那大雨没有停的趋势,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挽回,那就只能将死亡控制到最小。
金轩连椅子都没有沾,又急匆匆地跑出去了。金瑶在屋内急得团团转,总觉得漏掉了什么。是什么呢?金瑶觉得很郁闷,她总是这样,脑子一到关键时候就卡壳掉链子。在现代,一到参加考试,她就脑子一片空白,紧张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在屋内团团转,晚娘匆匆地跑了进来,看着金瑶,眼中只剩下了恐惧。
“小姐……城内,城内有人……吃人了!”
金瑶一听这,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她的脑子里竟然一下子跳出一个吸血鬼的模样。可是接下来晚娘的话将她打入了地狱。
“总督大人下的命令,说……死人不必埋葬,都……烹煮了吃掉。”
金瑶只觉得浑身冰冷,胃里有什么翻滚着,意识都模糊起来。“哇——”地一声,她就跑出屋去,站在石阶上不停地呕吐起来。
算起来,她来到这里不过一月。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觉得恐慌,她是背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长大的,知道《战争与和平》,知道红军长征,然而,她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战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顾一切,意味着回归到原始的残酷和隐忍。
吃人!老天爷!她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金瑶的眼泪鼻涕一大把,胃里吃下去的食物都被一点点地吐出来,她却还嫌不够,只差没有把五脏六腑也尽数掏出。
在大雨中,金瑶就那样坐在地上,痛哭失声。她恍惚间明白,这就是亡国了,真的要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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