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湘双手捧着宝剑,盘膝坐在药王庙前的蒲垫上,背靠着三尊圣皇神像,目视着太医署门前清静的街道。
太医署外,一队衣着光鲜、铠甲整齐的金吾卫,迈着整齐的步伐,匆匆赶来。
洛湘专程留下,就是在等这队姗姗来迟的金吾卫。自己把太医署屋顶的瓦都揭了,这不是小事,与其被官吏寻上府去,还不如在这做个了结。
诸位家将都被洛湘指派了差事,远远支开,多了他们,反而碍手碍脚。
那一队金吾卫,足有百十人,到了太医署正门药王庙前,却只是微微驻足,有一卫官远远看了看,如门神一般坐在正门口、身着绯袍的洛湘,似乎是认出了洛湘身份,一招手,众金吾卫又往西去了。
洛湘知道,这群京中巡捕,是不愿得罪自己,从西门进太医署去了。洛湘也不动,仍是盘膝而坐,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那队金吾卫就又从西边,队列整齐的跑了回来,在药王庙石狮前站定,一卫官朝着大步洛湘走来。
“末将右卫亲勋翊卫,校卫李谨,参见爵爷。”那卫官在药王庙前站定,冲着洛湘微微躬身。
洛湘未料到,眼前这人竟如此客气,便有些愣神。睁开眼看了看这李谨,三十露头的年纪,一抹八字须,算得上是一表人才。
“兵部尚书药师大人,是末将叔爷。”那李谨见洛湘上下打量自己,忙又上前一步,轻声道。
洛湘恍然大悟般的“奥”了一声,李药师与父亲生前就是好友,更对自己亲厚,自己对他李药师的族人,自然也不能太过分,开口道,“李大人无须多礼,不知李大人此来为何事?”
那李谨一脸的苦笑,方才自己已经去了太医署,整个院子都被毁坏殆尽,屋顶上瓦片都被揭下无数,墙上也被砸出数个大洞,假山都被推到了,房间内更尽是污秽之物,此时这洛小爵爷竟装作不知,问自己所来为何。
“陛下已经知道了。”李谨轻声道,“李公公亲自吩咐末将,将您请去宗正寺……”
“消息怎么传的那么快?”洛湘一脸的迷茫,抬头问眼前的李谨。
“这个……这个末将也不知道啊,”李谨直感觉,自己脑袋上要冒汗,这小爵爷都在考虑什么问题啊!“大约您进了太医署时,就人将信传进宫里了……”
“奥,那是宫里有人在跟踪我了?”洛湘看着那李谨,问道,“我正要进宫去见我舅舅,你与我一起么?”
李谨苦着一张脸,“小爵爷,您别难为末将啊!李公公传话,您也该胡闹够了,陛下现在不想见您,让请您先移步宗正寺……”
“奥?”洛湘眉毛一扬,口气便有不善。
李谨一脸的苦笑,“爵爷,李公公就是冲您会顾念末将叔爷的情分,才让末将来请您,您可别动怒啊!”
“你是要将我擒回宗正寺了?”
“请,是请!您不移步宗正寺,陛下也没法给那帮文臣交待啊!爵爷,您想想,末将不把您请回宗正寺,只怕明天早朝,那些文臣就要逼着陛下治您的罪啊!”
洛湘看着眼前这校卫李谨,忽然展颜一笑,“你说的有理,我便跟你去宗正寺。”
那李谨长出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小爵爷,都差点要笑出声了。
宗正寺,乃是专管皇室宗亲的衙门,洛湘母亲乃是唐皇李渊的公主,是以洛湘此番打砸太医署,是要移交宗正寺管理的。
洛湘是知道宗正寺位置的,与那李谨并肩大步走在队伍最前方,两人一路谈笑风生,洛湘不时爽朗笑声,身后是跟随的百余金吾卫,可谓招摇过市。
只是那宗正寺,就在皇城脚下,离太医署亦不远,这一片都是衙门机构,紧密相邻。寻常百姓也不来此,京中官员更都终日言行小心翼翼,各扫门前雪,没人看到洛湘的英姿。
洛湘远远就看到了宗正寺的大门,门前站了三人,为首一人一身紫色的官袍,腰缠金玉带,斑白的长须,在风中飘飘,眼睑低垂,彷佛睡着了一般,脸上皱纹深重,显出一块块的斑痕。
洛湘一眼就看见了那人,转身就要大队金吾卫中躲,被李谨一把拉住胳膊,洛湘当即就要急眼,那李谨却挤了挤眼睛,轻声说,“无事。”
洛湘心道,无事个屁,是没你事。见那老者已经冲着自己走了过来,躲也躲不开了,才没再言语,才叹了一口气,低眉顺眼的快步迎了上去。
“老师……”洛湘离得远远的,就是深深一拜,脑袋恨不得藏进裤子里。
“哼。”那老者一甩大袍,从洛湘身边走过,对李谨道,“将军辛苦了,这顽劣小儿,交予老夫便可,将军且回吧。”
那李谨一愣,也不曾料到这老者如此不客气,忙点头称是,微微一拜,抬起头时,见那老者已拂袖而去了……
洛湘仍是低着头,对身后发愣的李谨挤了挤眼睛。却听那老者喝到,“你还不跟上来,在那里装什么样子?”
洛湘抬起头,直起腰,一脸的诚惶诚恐的模样,小跑着跟上那老者。
那老者乃是宁国公闻诸,此人乃是当今大儒,已有九十三岁高龄,耳不聋、目不花,头脑灵光,门人弟子数万,遍布九州,世人敬仰。
他的国公爵位不是唐皇封的,也不是隋朝皇帝封的,乃是前朝之前,大周皇帝亲封,李渊称帝后也只能将这老儿供着,加封了国公爵位,任国子监祭酒,教授儒家经典,又为表皇室公证,象征性的任了宗正寺少卿一职。
洛湘六岁时,在京中便有神童美誉,洛文远求了当下名士,牵桥引线,让洛湘拜在这闻诸门下,修习经典。
洛湘只在国子监中,听过闻诸数次讲经,闻诸却俨然拿出对待关门弟子的态度,悉心教授洛湘经史子集。
洛湘一年也只在京中数日,那闻诸每次定会在洛湘归来时,登门检查洛湘的学业,并布置下一阶段,洛湘要修习的功课。
洛湘是从骨子里,害怕这位闻诸老师。一个百岁老头,天天满腔热情的围着自己,讲解一些圣人言行,自己有丝毫一点不专心受教,他都立刻拿出无穷的道理,滔滔不绝的说明自己错了!不到自己跪在地上,态度诚恳的认错的地步,那是决不罢休……
洛湘千算万算,做好了直面那皇帝舅舅的心理准备,却没料到等待自己的是这位宁国公闻诸老师。
“老师,学生知错了。”还未进宗正寺的大门,洛湘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台阶上。
方才那种泄愤欺凌他人的行为,洛湘本就知道不对,只是心中仍有怨恨,才做出那乖张行径。此时,洛湘心中忐忑的跟着闻诸身后,看着老师挺直的腰板,正气凛然的身影,忽然就觉得心中惭愧的厉害……
宗正寺门前,随行众人看着洛湘忽然跪在地上,都是一阵错愕……
那闻诸老头,听到洛湘所言,缓缓的回过头,眼圈竟有些红了,看着自己那跪在地上的学生,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双手去扶洛湘起来,道,“老夫没责怪你。”
“我……”
“起来,咱们进去说。”那闻诸双手一托,洛湘只觉得自己不由自主的就站了起来。
“老师,我真的错了。”
“知道错便好,以后记得不要如此行事,便好。”
闻诸伸出自己干瘦的手,紧紧拉住洛湘的手,往院里走。
洛湘不知老师这是怎么了,见老师不怪罪自己,就开心了许多,不敢再多话,紧跟着老师。
进了宗正寺,洛湘就瞧见正堂屋里,有七八个光头和尚,在与宗正寺一众官员理论什么,有一个和尚声音最大,却很好听,洛湘听了几句,也不知到底是在为何争吵。
闻诸见洛湘一直在往那正堂里看,面无表情的道,“几个净土寺的和尚,要往西域去佛经。”
洛湘见过高僧弘忍,却不知净土寺在哪,更不知学佛经为何要往西域,听老师话音中颇不喜那几个和尚,便不再去看。
……………
………
厢房内,闻诸面东,洛湘面北,二人皆席地而坐。
“你家学深厚,且少年聪慧,老夫讲经文道理,他人皆不及你所悟。”那闻诸看着窗棂外的枯树,缓缓道来,“只是道理,不能只明悟,而要言行内外如一才是。”
“文远公夫妇待人恭谦宽厚,却逢此难,老夫听闻,也是心中哀痛啊!听闻你要来这里,便提前来等你。”
洛湘躬身端坐,听老师说起往事,心中亦是黯然,不知该如何言语。
“老夫这次来,却不是考查你的功课,该教的,也都教了。只是想来告诉你,历世间大喜大悲、惊心动魄,切莫自伤形骸、莫如死灰槁木、莫激忿癫狂。”那闻诸又长叹了一口,看着面前的学生,“那年连年战乱,民间又闹了霍乱,老夫五岁便没了父母,全仗邻里抚养,方九岁便流落街头,比之你如今,何其凄凉?后来,老夫也未去找那皇帝老儿算账,只是百般感谢邻里。”
“人生在世,哪里有事事顺心如意,你看天上月亮,又有几时圆?可那江水仍要流、草木仍要长,你与老夫,都要好好的活着!”
……
厢房里,只燃了两支红烛,在风中不时的摇曳。
洛湘一言不发的坐在软塌上,早已泪流满面,只是静静的听着老师说,听老师讲做人……
……
“陛下赐了你父亲‘文恭’二字,便是要安自己的心啊!”那闻诸轻轻的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递给自己的学生,“宗正寺已经起草好了,让你继承郡公的折子,准备递上去,被老夫扣下了,再等些年吧!等你再大了些。”
“一会你便会回家去吧,这几日在府中不要出门了,你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会有人脸上无光,拼命的咬着你不放的。”
“老师,这是要关学生紧闭么?”洛湘忽然开口道。
“哪里,”那闻诸开怀的一笑,“你在家中,岂不自在。真要出门,你不要穿着官服乱逛,四处给人说自己是谁,便是了。”
洛湘忙起身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