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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往往的街市上,酒楼临窗而坐的晋国公子,脸隐在窗后,从外边看不分明。他给对面的少年斟满了一杯酒,那少年的脸胀得更红了。
“不敢。”他憋出了一句话。
百里竣轻松一笑,“邓司农的公子,本就该是我府上的贵宾,我为公子斟酒,公子何故面露愧色?我百里竣欲学昔日孟尝君,难道邓公子不想成全我的美名?”
邓鹏飞不就不善言辞,百里竣谈笑风生,他却越发大汗淋漓。
百里竣的笑容敛住了,话锋忽转,“商煜舟再能,也不过是个小女孩,难道你还要对一女子忠心耿耿?何况此女子……如今还是我的弟妹。”
“公……公子,”邓鹏飞不肯抬头,就像对着自己的酒杯说话,“小米粥……啊,不不是,是世子妃,我跟世子妃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她吃过亏从未有就那么算了的时候。我……我不知道公子这是在对世子妃做什么,但是就算我脑子再笨,也知道公子是在骗世子妃什么事……世子妃曾经说过,蛮族地界里有一种狗,如果有什么野狼叼走他它里的崽子,伤了它的心,它就是走千里也会把这个仇人追下去,世子妃说……蛮族中有一部落就以此狗为部落徽记,她说她也觉得很欣赏这种狗,她……说自己就是那种狗的性子……”
百里竣哈哈大笑起来,“明明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可是却说这么粗俗的话,用这么粗浅的比喻来形容自己。”
“公子是封国的公子,皇亲贵胄,从未失去过,自然不会明白小米粥的话。”邓鹏飞的头低得更深,像是再也不敢抬起来看百里竣一眼。
“我是没有失去过什么,可是……我却有许多得不到的东西。”百里竣捏起酒杯,保养极好的修长手指慢慢地玩弄着薄脆的酒杯,“年纪太小,或许,还不能理解……”
“我只是笨而已,但是……公子要跟翌少主争什么也都是你们之间的事,不要利用小米粥,不然的话……不然的话……”
百里竣轻笑了起来,语调柔和,“不然的话又能怎样?不过是个女子。”
邓鹏飞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女子背后却有父亲,女子背后也有夫君,夫君背后又有父亲……这就像下棋,小米粥这个子所处的位置太微妙,军权君权都在她的背后,小米粥不像我这样傻,她会去用这些东西,她总是能很快地学会新东西,她很快就会知道如何利用她的这些天赋。所以就算……为公子着想,激怒小米粥,远不如……拉拢她。”
百里竣看着邓鹏飞的头顶,两人沉默着,终于他慢慢放下了酒杯,“邓司农的儿子,果然聪明。我差一点看走了眼。不如,跟我回府上一叙,我待邓公子,当如座上宾。”
邓鹏飞摇摇头,汗从他胖乎乎的脸上滴了下去,“我不聪明,而且也没有小米粥那么大的胆子,我跟小米粥一起玩的时候,就算闹得再大,也不过就是顽童游戏。可公子要玩的游戏,邓鹏飞玩不起。”
“还说你玩不起?你不是已经在陪着我玩了吗?”百里竣微微扬起了眉,“把头抬起来,就那么费力吗?”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个笨人,公子叫我来,问我世子妃的家事,我又不能不回答,就算回答了也不过就是如实相禀而已。公子就算问别人,也能知道那些事,王宫之外,北安城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秘密。”
“是么?”百里竣一笑,“那么方才你明知道不妥,为什么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妃走进那条巷子,吃亏上当你也不曾拦着,方才她出来,你也没有急着脱身要去警告她小心的意思?”
“我……”邓鹏飞虚弱地抬起头,就在这时候猛然听见急促的跑步声,仿佛许多人同时涌进了这条街,百里竣警觉地回头看着窗外。
又是小舟。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的巡街校尉,霎时就堵住了这半条街,沉默而整齐的脚步声就像是能揪住人的心脏,强迫心脏跟那脚步声的频率同样抖动,百里竣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禀住了呼吸。小舟就在他们中间,身边站着一个略略有些阴柔的俊美男人,那只装着续魂香的布包就提在他的手里。
“公子……”邓鹏飞惊骇地看着窗外的一幕。
“不妨。”百里竣低声说,“算卦的早已经不在了。”
邓鹏飞舒了一口气,拽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商姑娘出来的时候,明明是一副笃信的模样。”百里竣低低地说,“怎么转眼就叫了人来抓人?看她现在对那续魂香的态度,已是全然不信。难道是那个人猜破了……那个男人是什么人?就算我弟弟没能耐,难道商姑娘才出嫁就有姘头?”
邓鹏飞摇摇头,“在说什么啊。那人叫宁山月,是商将军的第一号心腹。虽然看起来年轻貌美,可实际年岁已经不小了,连小米粥都能算是他抚养长大的,平日商将军军务繁忙的时候,都是他带着小米粥。小米粥刚才不是回家了,是去找他搬兵去了。”他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又大喘了一口气,活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公子,您这招骗骗宫里的公主们兴许好用。可是小米粥七岁就在大街上跑,跑江湖的多少人都跟她有交情,她什么没见过啊。”
百里竣的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没说出什么来,脸色恢复如常,也不过就是笑了笑,“如此也就罢了。等他们散了,咱们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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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小舟叹了口气,“他果然是个骗子。”
宁山月在她肩上拍了拍,“跑了就跑了罢,不过就是小角色,恐怕已经被灭口了。只是小姐以后可再不能随便就信人家的话,到这样的小巷子里去。若是里面有人等着杀你,这一会儿你都要没命了。”
小舟点点头,又看了看宁山月手上的布囊,忍不住叹息一声,又回头去看那条小巷,竟有些不舍。宁山月也看着那条深邃漆黑的小巷深处,“小姐,世上从不会有天降馅饼的好事,这道理人人都懂得,可是到了自己对苍天有所求的时候,却又会变得极易相信那些事。其实若是想开了聚散生死不过是造化一场,倒会无欲而刚,无欲而智,就不会走进这样一条巷子里,跟危机擦肩而过了。”
“宁叔叔对苍天无所求吗?”小舟抬起头看着宁山月。
“如果我对苍天还有所求,我就不会离开帝都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寒冷之地追随你的父亲,如果我笃信苍天,我就会在帝都里等着老天救我。”宁山月微笑起来,“那么现在,我或许早就屈辱而死。”
“我也知道这个道理。爹爹说,人生如战场,总有那么一个时候,能求的人只有自己。”小舟说,“可是,若是说到生老病死,这些事明明是再怎么努力都不会能够自己去决定的,除了祈求上天,还能有什么啊?”小舟嘟起了嘴。
军校忙乱的嘈杂街市上,一个温柔美貌的年轻男人微笑着无言地对着一个嘟着嘴失望已极的小女孩。
“小姐,香我拿回去给将军看,你要跟我回去么?”
小舟摇摇头,“我不去了。”
“小姐心情不好,不想回去跟将军说说话么?”
小舟想了想,“我不去了,反正爹爹也不懂我说的话。连宁叔叔都不知道的话,爹爹更不会知道。”
宁山月大笑起来,小舟跑远了,他掂了掂手里的布囊,回头望着小巷对面的酒肆。那里面似乎已经没有了客人,临窗的桌都空了。可是,那里却是一个看戏的好地方啊。
小舟一路跑回了东宫,卧房里百里翌刚刚睡醒,小舟噼里啪啦地开门踢开椅子跑进去,到了他的床边,她却站了好久才缓慢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百里翌疲倦地微微张开眼,“你回来了。”
“嗯。”小舟在他身边坐下,突然抱住了他,隔着被子,脸贴在了他的肚子上,“你退热了。”
“小舟,你怎么了?”百里翌彻底睡醒了,他张大了眼睛,小舟就这样趴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我好希望能相信别人的谎话?”小舟把脸埋进了被子里,百里翌只能听见她闷闷的声音,“我为什么变成了傻瓜,好想相信别人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