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左镡从田里忙完了农活回来,已经是日头当空的正午时分了。三月天里的日头并不灼热,却晒得人暖洋洋的。迎着徐徐吹来的暖暖的风,左镡的脚步也跟着轻快了起来。他一边顺着田埂往家走去,一边琢磨着等下要多打两桶水,好略略洗去满身的污泥和汗垢,还要够晚上的喝用。娘亲今天答应了开始教自己五经,可得好好用心学了。想到五经,又联想到了《诗经》里的某一首诗和徐府中的某个倩影,怔怔出神了一会,懊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发,又狠狠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脑中甩出去似的。直到肚子发出了咕咕的抗议声,少年才昂起了头,在和熙的春风中向着炊烟袅袅的吴家镇走去。
左于氏这会儿一般已经做好了午饭,当然不可能谈得上丰盛。一般都是两道菜,一碗饭。说是两道菜,其实只是自家里腌制的一些咸菜和酱瓜,和着饭吃,好有些味道。至多有时候放一点点一般舍不得用的猪油,就着米饭咸菜翻炒一下,已经算是开了荤的无上美味。至于左于氏自己,只吃更少的一点点米饭,每回吃了几口,便说自己饱了。家里的吃食都是算好了的用度,而十四岁的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像天下所有当娘的心思一样,左于氏怎么也不能让左镡饿着。
至于家里后院那两只母鸡下的蛋,那是左于氏打算攒下来卖了钱,好为左镡添置些新衣服,除非是逢年过节,或是左镡染了些小恙,否则是不舍得拿来吃的。这一年来左镡的个子猛蹿,旧时的那些衣服,尽管左于氏尽可能地打了补丁,加了尺寸,可终究还都是小了。
可虽说没有像徐府那样豪奢讲究的膳饮,对于左镡来说,回家吃午餐,已经是一天忙碌生活中难得的调剂时间。闻着家家户户传出的饭香,惹得肚子饿的山响的左镡,越发快速地向家里疾行而去。还没走到家门口,便听见屋里传出左于氏的笑声,夹杂着吴诩奶声奶气的撒娇声。心中诧异之下,推门走了进去。
左于氏见了左镡回来,伸手招呼道:“镡儿,你回来得正好,诩儿和徐公子前来看望你,你刚好招呼着他们。娘去烧些热水来。”
左镡闻言,看了一眼瞪着大眼扮可爱的吴诩和站在一旁浑身散发着冷意的徐子宁,蠕动了一下嘴唇,旋即摇头道:“不用了,娘。还是我去烧水,您坐着休息会吧。”
左于氏闻言,略显诧异地扫视了一下三人,然后瞪了他一眼,道:“说什么混话呢?叫你招呼你便招呼着,本就是你的朋友,前来看望的又是你,你不来作陪,算是哪门子的礼数?娘一直窝在家里,又哪里累的着了?”
左镡低着脑袋,任凭左于氏数落着,心中正自无奈。一旁的徐子宁却突然插嘴道:“左伯母,子宁此来,却是看望您老人家的。”一如他以往的风格,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希望能让镡哥儿住进徐府,来我们徐家的族学上课,还请左伯母准许。”
他嘴里说着还请准许,口气中却是显得能去徐府族学,仿佛是多大的荣耀似的。左镡虽然素知这个大哥一向倨傲不群,这般说话未必是真有看轻的意思,或者只是单纯觉得徐府族学更适合自己的课业而已。可是见他如此和左于氏说话,心下也免不了有些恚怒。可想到了若自己真能去徐府族学,说不定能有机会再碰上那位小小姐,心底又不禁隐隐有些期盼。
左于氏听了徐子宁的话,却出乎意料地并未动怒。她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徐子宁,但听左镡提到过了好多次,对这个恃才傲物的徐府大公子也早有耳闻,心知对方是真心想帮着自己家孩子的,她不是迂腐的妇人,也不去计较徐子宁言语间的些许无礼。不过,这也不代表她会轻易妥协。
她一把揽过左镡,把他按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然后仿佛没有听到徐子宁的话似的,走出了厅房,在门前的大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放到水壶里,搁在灶台上烧着。又往屋后走去,不一会回来,手里多了两个鸡蛋。她又盛了一大块备着晚上吃的米饭,淋上些许猪油,在锅里翻炒热了,分装在一大一小两个碗里。又把两个鸡蛋放进锅,撒上些盐末,煎炒了一番,直到香气开始四溢出来,才一边一个小心地铺到盛好的米饭上,然后端到了一旁桌上正以诡异的气氛大眼瞪小眼三人面前。
“诩儿,来左姨这边坐了,一起吃些午饭。”
“好。”吴诩乖巧地应了左于氏的招呼,跑过去坐了。
“徐公子,”左于氏抬手理了理云鬓,转身又对了徐子宁说:“陋室破旧,粗茶淡饭,还请不要嫌弃。”
徐子宁看着眼前那碗煎鸡蛋白米饭,又看看桌上的咸菜酱瓜,很想说算了不用麻烦了。话到嘴边,在左镡、吴诩的注视下,终究还是动了动嘴唇,勉强说了声:“子宁恭敬不如从命。”走到另一边坐了下来。
左于氏替吴诩和徐子宁张罗了筷子,又道:“镡儿蒙徐公子厚爱,未亡人待先夫遗直在此谢过了。”
徐子宁倨傲不假,但不是没脑子,左夫人突然抬出左忠毅公名号,他也便站起身来,口称不敢。
左于氏等他坐下,又道:“先夫谆谆君子,为官数十年,清廉如许,两袖清风。后遭魏阉陷害,身陷囹固,留下遗训,嘱托妾身将镡儿与他的大哥抚养成人,教他们做人之道。妾身无能,在南逃路上眼睁睁看着大儿子染了热疾去了,已是愧对先夫。这十几年来,教育镡儿,战战兢兢,生怕再次辜负了先夫临终之托付。”
左于氏说着说着,竟是有些哽咽。左镡听她提起先父,又思及自记事起的这十几年来,母子俩的苦处,也不禁红了眼睛,道:“娘。。。”
左于氏摆了摆手,道:“直到如今,镡儿都比妾身高出少许了。左家虽然家徒四壁,可妾身母子也能养活自己;虽然生活困苦,可镡儿是妾身从小拉扯大的,也不会贪慕什么荣华富贵去。平步青云、一展抱负固然好,可若不是靠自己挣来的,妾身宁愿镡儿一辈子在这乡间做个赤脚农人,也不要镡儿去靠了别人的荫庇飞黄腾达,毁了先夫用命换来的左家的名声。”
她这一番虽然是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不容更改的坚定。若是寻常说客,只怕已经无话可说了。不过很显然,这次她面前的两个,都不是一般省油的灯。吴诩小手握着筷子,时不时扒一口米饭,一脸听得似懂非懂的神情。那边徐子宁紧抿着嘴唇,沉吟着说道:
“左夫人,镡哥儿是聪明人,也是子宁认定的兄弟。我虽然也有一些想帮他一把的私心,可从没想过拿徐府的大树来荫庇他什么。徐家旁支子弟上百,多为碌碌,整日不死学问,只图钻营,子宁也不屑伍之。镡哥儿天资一般,难得的是温**下,自有风骨,不去族学,实在是可惜了。左夫人以为子宁是要招揽镡哥儿么?”徐子宁说着,冷笑起来,“但凡镡哥儿露出过半点要我帮忙提携的意思,早便不配了做我徐子宁的兄弟!”
吴诩小脸依旧懵懂着,碗里的筷子划来划去,都把那碗米饭掘出了一个洞来。听得徐子宁的话,小嘴暗自撇了一下,他这个大哥真不是适合做说客的人,他自己是惊才绝艳不假,这眼光也高的吓人。镡哥儿怎么也算是中上之资了,结果徐子宁居然当着人家母亲的面就是一句“天资一般”的评价,后面那话虽说有理,可是里里外外总透着股子傲慢劲。明明是好心想帮忙,硬生生地被他说出了三分施舍的味道来。左姨那么要强的人,要能答应,那才是见鬼了。
吴诩心里腹诽了几句,偷偷翻了翻白眼,又暗叹了口气,总算在脸上酝酿出讨喜的笑容来,抬头甜甜地冲着左于氏撒娇道:
“左姨,爹爹要送诩儿去子宁哥哥家的族学上课,诩儿害怕。”他撅着小嘴,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把头拱进左于氏怀里,又把小脸仰起来,满是希冀地说:“左姨,你便让我镡哥儿陪我去了吧。你答应过让镡哥儿陪诩儿一起读书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若说这人与人之间,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吴诩古灵精怪,偏偏就是左镡的话听得进去一二;左镡家贫早熟,凡事有主见,可因着自幼由寡母拉扯大,对左于氏孝顺异常,不敢违逆;左于氏十几年来孤儿寡母,平日为了少受些欺负,硬是改了原来温温柔柔的性子,锋芒在外,可偏偏对着乖巧伶俐的小吴诩疼爱异常,百依百顺。这会听吴诩这样一说,顿时犹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