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身穿桃红白子缂丝银鼠袄子，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坐在炕上，剥着无名子吃。见鸳鸯走进来，便把手中的无名子壳往桌上一扔，拍了拍手上的屑，说道：“你来啦，珠大爷找你做什么？”鸳鸯笑道：“没什么事，不过是找我去叮嘱两句罢了。”
凤姐没有再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道：“我让你记的东西，你可都弄好了？”鸳鸯走到凤姐跟前，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纸，说道：“我一直都带在身上。”说着递给凤姐。凤姐接过去，一手拿着这卷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轻轻地敲打，思索了一会儿，问道：“鸳鸯，你觉得老太太今日说的话怎样？”鸳鸯不解，问道：“二奶奶的意思是？”凤姐道：“老太太的话固然是有道理的，她活了这么大岁数，所经历的比我们不知多了多少。只是我觉得自己还年轻，年轻的人若是像年老的人一般，岂不是与自己的年纪不称了么。”鸳鸯点头道：“二奶奶说的也是有道理的。不同年纪有不同的心态，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表现。让年轻人如同老人一般，就没有朝气了。”
“我忍了那么久，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凤姐把那卷纸藏在衣袖中，从炕上下来，一边穿鞋，一边说道：“咱们走，去大太太那里。”鸳鸯急忙上去扶了她，说道：“大太太恐怕气还没消，若是这时候去，少不得要奚落您的。”凤姐冷笑道：“我还怕她不成？我不过是装傻，她还以为我真傻呢？我还年轻，自然血气方刚一些，那些老年人韬光养晦的事，我可做不来。”说着，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掀起帘子，朝外面叫嚷道：“平儿、凡儿、诗儿、福儿，快把丫鬟们都给我叫过来。我要去大太太那里。”鸳鸯见拦她不住，也只得跟着凤姐一块儿去了。
邢夫人的屋子静静的。邢夫人回屋后发了一通脾气，丫鬟们都不敢出声，见凤姐来了，便进屋去通报。邢夫人听得是凤姐，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让她在外面候着。”凤姐在屋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冷笑了一下，径自走了进去。邢夫人见了凤姐，大怒，拍了拍桌子，嚷道：“你真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凤姐没有搭理邢夫人，只是对屋里的丫鬟说道：“你们都给我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邢夫人的丫鬟们原本就怕受夹棍气，巴不得凤姐说了这么一句，赶紧远远地逃开了。凤姐的丫鬟们看住了屋门，鸳鸯留在房内，把门关上。邢夫人气得发颤，大步走到凤姐面前，用手指指着凤姐的鼻子说道：“你要做什么？你想造反吗？”凤姐冷笑着用手拨开邢夫人的手，自顾自走到椅子前坐了，架起二郎腿，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晃了晃，说道：“婆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邢夫人在凤姐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冷冷地问道：“是什么？你想搞什么花样？”凤姐笑道：“您错啦，这不是我搞的花样，而是您搞的花样。二百两银子买纸钱纸札，二百两银子买灯油蜡烛……还有好多呢，要不要我一个个念出来给您听听？不，不用我念，您心里比谁都清楚呢。这些银子真的全用去买东西了吗？还是你克扣了一大半，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若我把这清单给老太太看了，保不定您会怎样呢。”
邢夫人的脸涨得通红，伸过手，一把夺过那纸清单，看也不看，就撕得粉碎，把碎纸往凤姐的脸上一扔，嚷道：“告呀，我让你去告老太太。没了这清单，我看老太太会不会信你。”凤姐悠悠缓缓地用手弹了弹衣服，把身上的纸屑都拂到地上，笑了笑，又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举到邢夫人的面前，说道：“婆婆您喜欢撕纸吗？我这里还有呢，您请撕。若您还嫌不够，我那里还有好多呢。鸳鸯那丫头累了一个晚上，才抄出了这么多张清单，保证够您撕的。”
听了这话，邢夫人原本涨红的脸又刷得一下变得惨白，她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苦笑道：“好，算你狠。我如今栽在你手里，我认命。你们王家的女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都那么厉害，我斗不过你们。”凤姐道：“您这话就错了。我本不想与您为敌，只想做个好儿媳，孝顺公公婆婆。可是您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我，我是被您逼到死角，不得不反击。再说了，若是您行得正，又怎么会让我抓到把柄。这是亲戚家，你还要想着法捞钱，让别人知道了，我们府上的颜面都丢尽了。”邢夫人道：“呸，你说得倒好听。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哪里知道贫寒人家的苦楚。你跟你那个假好人姑妈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凤姐站起来，把那张清单扔在桌上，冷冷地说道：“我不想再跟你多说什么。不过你要记住，你有把柄留在我手里。若你今后还敢再生事，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我才不管什么婆婆媳妇的辈分，也不相信因果报应，谁要是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他一世不痛快。”说罢，走到门口，刷拉一下打开门，寒风从屋外吹进来，扬起凤姐的发丝。凤姐在寒风中回过头，冲着邢夫人嫣然一笑，甜甜地说道：“婆婆，媳妇告辞了。”
夜色之中，鸳鸯跟着凤姐回去。凤姐的这番话，让她大为惊讶。但看凤姐的那四个陪房，神情自若，没有丝毫讶异的神情。鸳鸯心想，王熙凤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连咳嗽都不闻一声。回到凤姐的院子，凤姐的四个陪房跟着凤姐进屋，伺候凤姐梳洗，鸳鸯便同丰儿等小丫鬟站在门口。一会儿，福儿走出来，对鸳鸯说道：“鸳鸯，二奶奶唤你去呢。”
鸳鸯进了屋，见凤姐坐在那里，胳膊靠着桌面上，手揉着太阳穴。鸳鸯走上前去，问道：“二奶奶找我吗？”凤姐道：“你自从来了我这里之后，替我做了不少事情。我看在眼里，知道你对我是忠心的。我决定要提拔你，今后你的待遇就跟平儿她们一样。”鸳鸯听了，赶紧向凤姐行礼，口中称道：“多谢二奶奶。”凤姐闭了眼睛，往垫子上靠了，说道：“你先退下吧，我有些乏了。”
回到自己屋里，凤姐身边的其他丫鬟听说鸳鸯被提升了，纷纷来向鸳鸯道贺。鸳鸯与那些丫鬟们说了好一阵子客套话，才把她们送走。在屋外，恰巧遇到刚回来的凡儿。凡儿白了鸳鸯一眼，就当没看到她似的，径自从鸳鸯的身边走了过去。其他的小丫鬟们不想多事，纷纷打着哈哈，跟鸳鸯告辞。平儿也回来了，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恭喜了。”鸳鸯也笑道：“多谢平儿姐姐。”平儿笑道：“可别再叫我姐姐了。论年纪，我比你还小一些，如今你又升了，跟我一样的待遇，我们还是以名字相称吧。”鸳鸯点了点头，笑道：“那就依你说的。”
丰儿坐在油灯下，吃着一碟点心，这点心是别的丫鬟送来给鸳鸯的。鸳鸯走过去坐了，丰儿把点心推到鸳鸯面前，说道：“你也吃一点，可好吃了。”鸳鸯笑着摇了摇头道：“既然好吃，你都吃了吧。我并不饿，不想吃。”丰儿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道：“你可是交好运了，从月例五百钱的小丫鬟升做月例一吊钱的二等丫鬟，说不定呀以后会当大丫鬟呢。”鸳鸯笑道：“你吃你的吧，哪里这么多话。”丰儿道：“我是说真的。原先这院子里只有那四个二等丫鬟，如今你升了，一共有五个，不知道会选哪个上去呢。”鸳鸯道：“那自然是从她们四个里面选。一来，她们是二奶奶带来的，算是二奶奶的心腹，二来，她们的资历都比我高。”丰儿没有答话，她的嘴巴被点心填满了。
这晚凤姐一直都未睡。按照规矩，主子没睡，丫鬟们都是不能睡的。待丰儿吃完了点心，鸳鸯便与她一同到凤姐的屋外候着。鸳鸯靠着门站着，抬头望着夜空。繁星闪烁，夜凉如水。
过了许久，外面传来说话声。丰儿小声地说道：“是二爷回来了。准是又在外面喝花酒，才这么晚回来的。”鸳鸯赶紧捂住丰儿的嘴，不让她继续多说。
诗儿走上前去，扶住了摇摇晃晃的贾琏，搀着他进屋。贾琏见凤姐坐在灯下，便笑道：“你还没睡呀。”凤姐冷冷地看着贾琏，突然开口说道：“你们都给我退下。”
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凤姐猛的关上房门。一会儿，蜡烛也灭了。
鸳鸯同其他的丫鬟一起回自己的房间。她想，凤姐憋了好久的气，今日总算都发泄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