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血见他虽然身材瘦小,但臂力很足,倒也不敢轻敌,从马上弯腰下去拾起弓箭,很轻松的笑笑,说道:“怎么?莫非你是那洪大海请来的帮手,今日丢了人,让你来找回场子?”
对方还是那两个字:“比箭。”
“比就比!我怕你不成?”江寒血大声说道,心想从你偷袭我的那一箭来看,你或许也算是高手,只是白天比试我或许会怕你三分,但晚上比试,恐怕普天之下还没人能胜过我的。
“像跟我比试射箭?射什么?”
“射人!”对方已经是一副冷冰冰的语气。
江寒血摸着狼牙箭上冷冰冰的箭簇,非常锋利,射在身上,不死也残,忍不住问道:“怎么,你要玩儿命?你这家伙是老婆被人睡了还是老爹被人杀了,半夜三更跑来找我的麻烦。你可看清楚了,老子可没睡过你老婆,要找麻烦也摸对了正主!”
“你怕了?”
“我呸!刀山上爬过,箭雨中走过,阎王笔下逃得性命,死人堆里活出来的老江会害怕?比就比,一人十支箭,你若觉得不够,我多分两支给你!”江寒血说道。
对方从马背上取下一柄长弓,又将马身上的两个箭囊扔到地上,说道:“十支箭都是你的,我不用箭。一炷香时间,我射不中你,我输。”
江寒血奇道:“老东西,你该不会真是受了什么刺激,把脑子弄坏了吧?弓箭弓箭,自然是既要有弓,又要有箭,这又不是弹弓,难道还能射石头?”
“你若不信,试试便知!”对方依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这下江寒血倒真有些摸不准了。看对方的表现,不是疯子就是绝顶高手……这个,对方有可能是疯子吗?
“不知死活的狂徒,可别怪我欺人不敬老!”
想不明白,江寒血也不去多想了——既然你自己找死,我便宜了你便是。深吸一口气,猛拉弓、稳放箭,第一箭就朝着对方后背射来。对方见他持弓在手,立即催马往前跑去,第一支箭射来的时候,身子往斜里一闪,让过箭锋,伸手从旁边将箭支接住,收入自己囊中。
啮镞法?竟然是传说中的啮镞法?
在远古神话中,用箭高手后羿曾经利用牙齿接住过对手射来的羽箭,这就是所谓的啮镞法。当然,用牙齿来借箭矢过于冒险,仅仅存在与传说之中,用手掌来接箭矢的案例却真实有过,后世人们便将套用啮镞法的名字,用来指代那些以手接箭的技巧。
江寒血弯弓搭箭,又接连朝他射去了好几箭,除了有两箭实在偏得有些远(射移动靶的难度要远远高于射固定靶,所以江寒血在靶场上还有几分模样,一上战场就露馅儿了),对方无法接住之外,其余全都被他稳稳接在手中。
箭支不像子弹,虽然迅速,但还是有迹可循,能够看到其飞行的轨迹,所以一个习武之人,在全神贯注的情况下,避开一支羽箭并不是太难的事情,不过要伸手将其接住,难度就增大了很多。即使是精通啮镞法的高手,也很难确保每支射来的箭都接住。对方如此从容的没收他的箭支,几乎是一种嘲弄和羞辱了,而对于江寒血这种极要面子的人来说,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打脸。
转眼间已经射了八箭,如今江寒血手中还有两支,对方手里却多出了六支。江寒血心里凉了半截,知道自己这次真遇到了箭术高手,却咬着牙不肯认输,策马朝对方狂冲过去:老东西,老子比射艺不如你,拿刀劈死你!
对方看出了他的意图,也不躲避,勒马站定。双方此时距离已经拉大到百步左右,江寒血骑在马背上,刚刚跳了两步,忽然闻听前方风声甚紧,赶紧俯身躲闪,两支羽箭擦着他后背飞过,江寒血刚站起身来,对方第三、第四支羽箭又至。
连珠箭!好快的连珠箭!江寒血大吃一惊。
所谓连珠箭,指的是一种能够连续放箭的方法。具体手法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是左手持弓时,将数支箭支连同弓身握在一起,右手连续拉弓放箭,这样节约了俯身取箭的时间,如果持弓的手能够保持不动的话,还可以大大缩短瞄准的时间,射完一箭之后第二箭可以快速射出。
只是连珠射法虽然射速很快,但除了第一箭之外,后面的箭支准确度都不高,所以实用性不如想象中那么广。而且一般人射连珠箭,顶多三连珠、四连珠,若某人能够射出五连珠已经是传说中的存在,射箭的速度也不可能真的达到“首箭未至,次箭又发”的境界。
可眼前这个人,不过是吐纳之间,已经用连珠手法射了四五箭,速度极快,二人如今相距近一百多步,第一支箭刚刚射到,第三支箭又飞了出来,不间断的箭支在空中首尾相接,形成名副其实的“飞箭连珠”场景。
江寒血开始相信,如果自己的刀法可以叫做“刀王”的话,那眼前这个刺客,绝对可以叫做“箭神”。
江寒血虽然有夜视力,但晚上看东西毕竟不如白日清楚,加上对方发箭的速度又快,角度又刁,这支箭射了他的咽喉,下支箭必定要射他的小腹,再下支箭又直奔他的面门而去。开始的时候江寒血还仗着伸手敏捷硬躲了几箭,到第六支箭的时候终于无法躲避,右胸结结实实的挨了一箭。好在对方没有下杀手的意思,箭头已经去掉了箭簇,但硬邦邦的一个箭杆戳到肉上,还是痛彻心腑,紧跟而来的第七支箭又射中了他的大腿。
既然已经得手,对方也不再咄咄相逼,已经拉在弓弦上的第八支箭便没有射出。轻轻踢了踢马肚子,缓缓走近他的身边。
“如何?”对方问得很简洁。
“认输!”江寒血答得也干脆,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靠近他,将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
对方没有察觉他的用意,继续说道:“今日给你个教训,只想让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莫要仗着自己有几分夜视力,便妄自尊大,以为天下……”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江寒血手中的黑色长刀好像一只灵活的毒蛇,忽闪忽闪的闪烁了两下,第一刀先是削去了对方鬓边的几根头发,第二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江寒血得意洋洋的说:“老子是有些自大,但靠的可不只是夜晚视物之能。我新近学箭才一个多月,比不过你不丢人,可这把刀却玩了十多年,动起手来,我一个能挑了你这样的二十个。快说,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半夜三更跑来找我的麻烦?”
对方淡淡的笑了两声:“鸡鸣狗盗的手段,倒也符合你的个性……”
江寒血反唇相讥:“暗箭伤人的伎俩,正好搭配你的身份!少在哪儿跟我绕弯子,在十步之内,我若要杀人,连皇帝老子也逃不了!”
对方不慌不忙的说道:“自以为是的小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善射者,不恃技强而凌弱,不以冷箭而伤人。你可知当年庾公之斯、子濯孺子都是何许人物?我若想伤人,刚才那两箭你便已经重伤,哪里来得这般八面威风!”
庾公之斯与子濯孺子出自《孟子》的典故,大意是讲郑国派子濯孺子侵犯卫国,卫国派庾公之斯追击他。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不能拿弓,我是必死无疑的了。”于是问他的驾车人:“追我的人是谁?”驾车的说:“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说:“我能活了!”驾车的说:“庾公之斯是卫国善于射箭的人,为何您反而说能活了呢?”子濯孺子说:“庾公之斯是跟尹公之他学的射箭,尹公之他是跟我学的射箭。尹公之他是正派人,他看中的朋友一定也是正派的。”庾公之斯追到跟前,说:“先生为什么不拿弓?”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无法拿弓。”庾公之斯说:“我向尹公之他学射箭,尹公之他是向您学射箭,我不忍心用您传授的技术反过来伤害您。虽然这么说,可是今天这事,是国君交付的事,我不敢不办。”说完便抽出箭来,在车轮上敲,敲掉箭头,射了四箭之后返身回去了。
由于《孟子》的缘故,这个典故流传得很广,江寒血对这个典故不感冒,觉得这完全是在教人徇私枉法,以私废公,但更多的人将庾公之斯与子濯孺子的故事当成“义”的经典,倍加推崇。只是对方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这个典故,让人有些不明所以。
江寒血想了想,忽然哈哈一笑,竟然把刀收了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了!打了个小的,没想到出来个老的,还以为传说中的高人都如高山流水般高洁孤傲,原来也要为这些世俗之争大动肝火。既然是个老前辈,再下言语多有得罪,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对方奇道:“你知道我是谁?”
江寒血道:“洪大海的射艺在军中已经算是拔尖的了,却是师从指挥使王昇的门下,我向王昇讨教过两日射艺,也听他说起过往日故事。他说,如今世人皆言铁勒人善骑射,却不知道世上最善弓箭的却是我们中原人——他小时候曾得一位不知名的高人指点过射艺,故而射艺大进。只可惜那高人嫌他资质愚钝,不愿多教,只教了三天就悄然离开,不过就这三天的教诲,已经让他受益匪浅,能够开两石强弓,百步穿杨。如今单论射艺的话,在整个西北大营,他能够排前三……您老人家引弦的手势和王昇一模一样,又以洪大海比庾公之斯,那自己当然是以子濯孺子自居的了,不知在下猜得对不对?”
对方叹道:“王昇的资质,原本也算很不错的了,只可惜那时我年轻气盛,总希望找到一个青出于蓝的徒弟来继承我的衣钵,教他几日,觉得他太循规蹈矩,难有突破,故而舍他而去,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寻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能继承我衣钵的人。如今回头想想,若当时能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一事无成。如今老了,跑不动了,所以我又去找他,却发现他筋骨已成,完全没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可惜啊,可惜!”
江寒血幸灾乐祸的说道:“王昇将军今年已经四十有三了,自然不如少年人,那洪大海今年也有三十好几了,恐怕现在从头再练过也晚了。说来也怪你,谁让你当年心高气傲的,以致门人凋零,输给我这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要您老人家亲自出马来找回场子……不对!”
江寒血忽然想到了一点,叫起了撞天屈:“王昇教过洪大海射箭,所以你视洪大海为自己的门人,这不奇怪,可我也跟王昇学过三天射箭,拉弓手法和你一模一样,要算起来,我也应该算你半个门人才是。我说老爷子,这世间没您这么偏心的人吧?两个晚辈打架,您老人家看个乐就是了,哪有亲自上阵帮忙找回场子的!”
对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谁说我是来帮那姓洪的小子找回场子的?”
江寒血奇道:“那你半夜三更将我引到这里来和我比箭是为什么?还用八连珠的射箭手法欺负我一个晚辈——您莫非茶水喝多了睡不着,跑来找我消遣着玩?”
对方问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早晚辛勤练箭,是为什么?”
“老江以前是当刀客的,没用过弓箭,如今穿了这身褂子,当然要学习射箭了。多学门技艺,待日后上了战场,也能多杀几个铁勒人。”
“那这几来天你每日苦练,有什么感觉没有?”
江寒血想了想:“开始的几日,自觉射艺进步神速,这一个多月下来,仿佛遇到了一个瓶颈,这几天不论怎么苦练,不但没有太多进步,甚至感觉还有些退步了,这是为什么?”
对方笑道:“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有这样惊人的进步,不坏,不坏。你的资质很好,练箭也很努力,只可惜不得其法。我教了王昇三两日,不过传授了些最基础的技艺,他再教给你的时候虽然没有藏私,但自己就只有半碗清水,如何能开出满池荷花?”
江寒血大喜:“王将军的技艺不到家,那老前辈的技艺却是炉火纯青的,若老前辈愿收我为徒,亲自指点我,徒儿感激不尽!”说着也不管对方答应不答应,跳下马来就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只可惜地上全是沙子,额头撞到地上,却听不到响声。
对方道:“不急不急,我今夜只是来考察你一番。你资质虽好,也肯苦练,但有一样致命弱点——脾气暴躁,做事情太急功近利。需知弓箭之道,如茫茫大海,无边无涯,老夫从五岁开始练习骑射,于今已经在这上面浸淫了快六十年,仍然不敢自夸在射艺上已臻化境,你想真心学箭,需从根基打起,你肯吗?”
江寒血痛快的回答道:“可以可以,这有何难,是要我扎马步还是要我打沙袋,但说无妨!”
对方摇头道:“你的身体根基已经打牢,如今要做的,是练心。从明日开始,你不许饮酒,不许妄动肝火,不许欺辱他人,更不许再摸弓箭,每日的子时孤身一人到这里来,我教你练心,不许你告诉旁人。三月之后,若你修炼有成,我再教你诸般弓箭射艺,你肯吗?”
江寒血皱眉道:“向来练习武艺,都讲究一个勤字,三天不练,功夫丢一半,弓箭一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些进益,你又要我三月不许摸弓,那不是把这一个多月的苦练全荒废了?您看这样可好,我将您请回去,拜您为师,再让把王指挥使请过来,我们一起孝敬您老人家,可好?”
对方不再说话,拍马就走,江寒血只得紧追上去,赔不是道:“师傅师傅,弟子错了错了,便依你所说,从明日开始我每日子时到这里来跟您学艺便是,不对人说,保证不对人说!”
对方头也不回的说道:“我传你射艺,你学艺不精,便不许叫我师傅。明日子时,我在此处等你,你若不来,我让门射艺失传了便了!”
江寒血一叠声的答应,末了又想起一个问题:“老头子,您老人家行迹飘忽,好像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道您到底叫什么名字。不叫你师傅,那要我叫你什么?”
对方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声音远远传来:“待你射艺有成,你我师徒名分既定之日,我自会告诉你我是谁。如今你若有心敬我,便叫我一声髯翁吧!”
江寒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自言自语的说道:“神神秘秘,偷偷摸摸,想收徒弟却有这许多的臭规矩,又要婊子,还想立牌坊,要求这么多,活该找不到传人。若把老子惹急了,不学跟你学连珠箭,让你把这绝技带到棺材里。”
一边骂着一边往回走,如今月过中天,一夜已经去了大半,江寒血这才想起自己一夜狂奔,已经距离大营差不多三十里远,来回的话有近六十里,光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一个多时辰。而且每日夜出的话,很容易被人发现,若再给那些嚼舌根的小人告到苏常胜那里去,又要平添许多事端。
“这老家伙,收徒弟就收徒弟吧,还给老子搞出这许多麻烦!不行,得想个办法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