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队手持长枪利刃的御林军士对外围赶来接应的后梁武士展开了有恃无恐的剿杀,萧纯轻盈地奔走在房梁之间,灵活地躲闪着来自四周的箭雨,由于受到突然之敌的牵制,萧纯这个单一目标开始慢慢脱离了人们的视线,即便如此,还是有一双猎鹰般的眼睛一直在紧紧追随着这位后梁少主。
龚非绕过角门,苦寻一阵之后猛然看到了在房顶箭步急行得萧纯,龚非心中一阵窃喜,可正当他要赶上前去的时候,另一个来势汹汹的身影忽然闯入了他的眼帘,红甲长刀,冷眉怒目,龚非不由得一窒,那个紧追在萧纯身后的人正是果毅军中郎将,号称“冷面横刀”的徐鹰扬,龚非猛然站住脚步,一边紧盯着比梁上君子还显眼的徐、萧二人,一边不停地旋转着脑筋,想求对策。
没错,龚非是要救萧纯,这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江湖义气,甚至跟这个词连边都不沾,只是在刚刚杨坚杨大丞相遇刺的刹那,龚非忽然间想通了一点事:在这个特殊的时代,人命简直比草芥还贱,无论你是官是民,是商是盗,只要你的身份相对卑微,那么在大难当头,权威高者的利益或是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你都只有做“舍卒保帅”中的那个卒子的份儿。
在乱箭对准庭院中的下级官员,数十位同僚被砍瓜切菜一般收割时,龚非的内心便产生了一丝变动,上一次自己没能亲临百官行列,更没看清那些官员被射杀时惊恐无助的脸,感触也没那么多,但这一次,自己只能说是侥幸,侥幸有董寂这样一位兄长。
换而言之,若自己真的是这个时代的一名官员,而又没有董寂这样的君侯庇护,那么在今日这场屠杀之中,自己会不会便是也是的一具平白冤死的尸体?
在萧纯被迫逃开后,龚非的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触及过的念头;在这件事之前,无论是后世,还是这几个月的穿越生活中,龚非从来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极其想要人重视的年头,因时而论,若是千年之后,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也许没什么,但在这个天乱地乱人更乱的特殊时代,一个平凡人的人生就会变得无比凄惨,谁也说不好哪一天就会死在乱军之中,亦或是像今日一样死在自己人“顾全大局”的击杀之下。
萧纯与徐鹰扬边打边走,这让龚非很苦恼,要想救下萧纯,就要摆脱这个嗜杀如命的徐中郎,但自己一点武艺也没有,这个时候贸然冲上去,简直就是白白送死。龚非一刻不敢松懈地向前紧追慢撵着,双眼也在不停地摸索着能够值得一用的器具,眼见着两个轻功娴熟的对手就要消失在视线中,龚非不得不加快脚步,由于起步过于迅速,龚非直觉身体像是失衡一般,前脚一滑,险些栽倒在地。
龚非竭力保持着平衡,正要向前继续奔跑,却整个人犹如入定一般瞬间停了下来,他看到了一个很常见的现象,血液渗入地下,然后慢慢结冰,但龚非脑中却灵光一闪,他抬起头看了看还在房顶上斡旋,丝毫没有落地意思的两人,再转过身看了看最靠近那里的相府柴房,还有柴房门前正在缠斗的御林军弓手,龚非的脸上闪现出了一丝狡黠。
......
相府厢房之上,萧纯与徐鹰扬还在进行着那场全力追击,经过几轮的反追逐,萧纯手中的玉带剑已经支离破碎,徐鹰扬也因为房顶积雪和松动的青瓦吃了不少苦头,即便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禁军中郎,也未必体能超强,此时又值冬日,冰天雪地里打杀本就不是件轻松事,更何况还是在凹凸不平的房顶,一边要耗费大量的体力挥舞着四十来斤的大刀,防备对手反攻,一边还要时刻注意脚下,保持平衡,可想而知,徐鹰扬的气力瞬间削减。
萧纯也有些头重脚轻,开始微微喘气了粗气,扮作行人贩夫的后梁武士突然杀出,让原本就混乱非凡的现场变得更加乱上加乱,龚非匆匆拐过回廊,在门房之下抓起一具尸体上的血衣,胡乱裹住了自己的上身,只留一双眼睛在外辨别方向,便奔着两人缠斗的柴房跑去。
龚非一路小跑着进了柴房,经过一场混战,这里也未能幸免,几个相府小厮和厨娘都被乱箭和刀枪夺去了性命,徒留几具尸体东倒西歪地栽倒在那里,龚非也来不及多看,来时已经观察过,四周无人,先是自灶中取出火种,扬手扔到了院落中,点燃了木质的厢房,随后便径直向着那口盛满了冰水的木缸而去。
相府厢房房顶,萧纯拼尽了最后几分气力,手中兵刃狠命劈砍了一番,便被徐鹰扬的大刀卷成了一堆碎玉,萧纯望见两座厢房之间有一条可以通往相府后门的路,心中登时一震,他想的不是逃生,而是试图经过这里寻到杨坚去处,再做最后一搏击杀杨坚,想及至此,萧纯转首将手中碎玉剑狠狠向徐鹰扬一抛,趁着徐鹰扬挥刀抵挡的短暂时间纵身一跃,跳下了厢房。
徐鹰扬见状还道是萧纯要逃,紧随其后便跳了下去,萧纯平稳着陆,在地上惯性地打了一个翻天滚后起身便向后院跑去,可是徐鹰扬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此时击杀萧纯对他来说已然是唾手可得,得意忘形之下,徐鹰扬徐中郎早在落地之前便凌空挥刀,刀锋直奔正在向前逃窜的萧纯背心而去。
眼见着就要手起刀落之际,徐鹰扬只觉身后一凉,随即后脑便是一阵剧痛袭来,徐鹰扬痛的青筋暴起,怒目圆瞪地向身后看去,就见一个一身阿富汗人打扮,形容古怪的男子正站在水缸边上,手中拿着一截圆木惊慌失措地望着自己,徐鹰扬一脸憎恶地向下看去,地上还残留着盛水木桶的碎片,在木桶残骸不远处,赫然静躺着一只中园两边方得杵铁。
那个形容古怪的男子便是龚非,龚非也被吓了一跳,他们想到堂堂相府柴房使用的水桶质量会是这样,刚刚因为情急,龚非便将水缸上压制缸盖的杵铁随手扔到了木桶中,刚刚打满半桶水,便看到萧纯噌地一下自房顶跳下,龚非想也没想便将水桶泼了出去,可就在这时,水还没出去,承载杵铁的水桶便与提栏分了身,直挺挺地画着半圆冲了出去。
还好是徐鹰扬的头盔够硬,要不然这么一击,恐怕又有一员大将会因为自己这个小小的技术性失误含恨九泉了,龚非一见徐鹰扬就要动怒,连忙指着萧纯离去的方向,假作声嘶力竭地紧着嗓子大吼道:“刺客向那边跑啦!”
远处几乎已经完成清剿任务的士兵闻声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徐鹰扬生怕会有人与自己强攻,狠瞪了柴房中的怪人一眼,便提着大刀追了出去,冬雪寒天,滴水成冰,徐鹰扬刚一离开,龚非便抓起身旁墙边杵着的石凿,使足了力气将木杠砸了个粉碎。
冰凉的冷水四处溢出,龚非一蹦一跳地躲避着水流,向门口跑去,谁知刚一探头,便被数柄长矛来了个抵胸问罪,龚非也不申辩,倒是装作气急败坏地噎着嗓子嗔怒道:“抓我做什么!刺客进了后院,你们这群混蛋还愣着,万一要是丞相遭了不测,咱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一群御林军士一听这话不由一惊,再也无暇多想,成群结队地便向后院跑去,龚非也不敢逗留,顺势便身形一闪,向场院那堵月亮门跑了过去。
刚刚跑出几步,龚非便听到后方惨叫连连,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那群倒霉的军士没注意脚下,被地上那摊结了冰的水给伏击了。
庭院之中的杀戮已经结束了,除了龚非之外连一个喘气儿都没有,那些得胜的御林军已经赶去封锁各条经过相府通往外界的道路去了,龚非有恃无恐地穿过小门,混乱间正遇到开始筋疲力竭有些抽搐难以前行的萧纯,萧纯一见这个连头都没有的怪人,也不多话,迎面便是一掌,龚非想也不想,扯下头上宽厚的大袍,信手一挥拨开了萧纯的一掌,拖曳着半截悬在脑袋上的长袍,拉起萧纯便跑。
萧纯糊里糊涂地被人这么拉着,还以为是自己的同伙,一边有气无力地走着,一边喘着粗气道:“还不快逃,不用管我!”
龚非拉着个鼻子还要重的汉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听到萧纯这句话后更是叫苦不迭,白眼翻到了天上,没好气儿地道:“谁愿意管你,让你跑你就跑,哪来那么多废话!”
萧纯狐疑地看向眼前这个还是看不清脸的男子,脚下也加快了速度,但让他不解的是,这个人说是要救自己,却拉着自己绕起了圈,向着来时的柴房方向跑了过去。
董寂正在后院带队击杀后梁武士,在撅倒几名敌兵之后,这位侯爷登时一怔,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个头上卷着半截绯色官衣的男子正拉着自己要抓的刺客向自己这里跑来,若是放在平日,对付这种抱头乱窜的家伙,董寂早就二话不说冲上去一刀二鸟了,可此时,它却全然是了阵脚。
不为别的,那个不露头脸的家伙不论是身形还是步伐,甚至连细微的动作都与自己的那个三弟何其相似,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让他对龚非再熟悉不过,虽说化成灰都认得有些夸张,但也熟悉的八九不离十了。
董寂转首看看身边,后梁武士已经开始向北边偏房退拢,在自己身边的御林军士也不过三两个人,幸好三弟跑来的方向有一堵拐墙遮掩,在两边根本看不清楚,董寂心中一宽,转首对身边御林军士说道:“刺客已然大势已去,围上去,多抓几个活的,问清事由,丞相必有重赏!”
身边的几名御林军士闻言向着那伙做困兽之斗的后梁武士冲了过去,董寂也急忙转身迎向龚非,刚一闪过拐墙,董寂便急忙闪身退了回去,他没想到情况变得这么复杂,在龚非身后,果毅军中郎将徐鹰扬正目露凶光地挥刀追赶。
董寂左右探看一番,猛然发现身边的墙壁下斜躺着一名一息尚存的后梁武士,董寂眼眸一转,立刻计上心来,龚非搀扶着萧纯向前奔跑着,萧纯气息微弱地道:“你是要害我还是要救我!”
“别废话,让别人听到我的声音咱们都得玩完,你给我听着,穿过这里就是相府后门,出去之后有一条小斜坡直通城外,明白了么?”
龚非拼尽了气力在董寂身前穿了过去,徐鹰扬来势汹汹,距离两人只有数步之遥,董寂见龚非离北门不远,应该算是安全了,这才长枪一挑,将身边后梁武士连身托起,待到徐鹰扬冲出拐墙的刹那,很自然地收枪,一抽,一蹬,将那个倒霉的后梁武士整个推了出去,奄奄一息的武士软泥一般撞到了徐鹰扬身上,来了一个极其完美的碰撞,董寂为了增强可信度,一杆长枪再次送了出去,直穿武士身躯而过,枪头也险之又险地横在了徐鹰扬侧肋。
徐鹰扬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刺客踢开后门夺路而去,不禁怒火冲天地看向董寂,董寂也不与他对视,早已转身投向了后方的战阵,徐鹰扬健步如飞,一跃而起,直接翻过围墙,追了出去。
龚非两人除了相府后门,跑出了几十步,终于看到了期盼已久的斜坡,一眼望去,白雪皑皑,斜坡弧度微倾,正适合徒步逃窜。
龚非回身看了眼身后数步之遥的徐鹰扬,深吸了一口气,对身边的萧纯说道:“你还有气了么?”
萧纯苦笑着摇了摇头,龚非看完心中狂喜,哈哈一阵大笑,萧纯难以置信地目光抛向了龚非,就见龚非藏在布帘下得那双眼睛泛着一种忘形的神色,萧纯还没来得及开口过问,便感觉自己身子向前一倾,紧接着整个身子便都倒了下去,龚非也随身向下一倒,开始了义无反顾的翻滚,萧纯想要定住身子,却无奈一丝气力都没有了,再怎么强打精神也无济于事,这个后梁鹰派少主何尝受到过这样的待遇,纵使心中有再多的怨恨,但眼下也只能哀怨地自然翻滚了。
龚非翻滚的速度倒是很快,不多时便与萧纯平行一线,龚非还是不由自主的笑着道:“我说,萧兄,你担待一些,别控制它,自然地下滑,懂么?好好利用这个时间休整气力!到了下边还得跑呢!”
......
徐鹰扬来到斜坡边沿,看着已经滑落数十米的两个刺客,不禁气急败坏地将大刀狠狠摔在了地上,然后急忙转身回相府去了。
……
斜坡下方的小路边,萧纯疲倦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声音微弱地对身旁的龚非道:“你不是我的人,为什么要救我?”
龚非解下了头上满是冰碴的带血官袍,挪了挪身子,微喘着回道:“我这是无利不起早!”
萧纯不解地看向龚非,龚非舒展了一下筋骨道:“你不记得我了么?幽州馆驿一别,龚某已经与萧兄几个月没见了!”
萧纯这才猛然想起,仔细打量龚非一番道:“是你?”
“正是!”龚非继续说道:“不过萧兄千万别认为龚非完全是为了情意才出手救你,我是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萧纯闻言苦笑道:“我现在时自身难保,你说吧,什么交易!”
“我虽然把你救了,但礼尚往来,龚某也要在你萧兄那里得到一些东西!”龚非顿了一顿,然后道:“我想前来接应你的人一定不少吧,我不是圣人,做不到无条件的付出,待会儿你向北一直走,就会进入山林,离开长安,但是,你手下的那些人,我要定了!”
“你要他做什么?”
“立功!”龚非直言不讳道:“我要向萧兄借一块垫脚石,也许萧兄会认为我很不可理喻,但为了自保,我只能这样,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想萧兄应该不会计较这些吧?”
“那你只需把我杀了,然后向你们的丞相复命不就得了!”
龚非斩钉截铁地道:“我说过,我不完全是为了情意,相见便是缘,我不希望你死在杨坚手里,更不希望你死在我面前!”
萧纯闻言不禁愕然,龚非看了看四周,然后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萧兄,还望你早些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