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粹宫,公公正在庞后的耳边说些什么,庞后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笑容渐渐浮现,她愉悦地说道:“我知道了,这件差事你办得很好,哀家记下了。”
公公退下。
庞后信步走到窗前,去逗金丝笼里的鸟儿。
浩儿啊,原来你属意的,竟跟姨娘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她微笑着抬眼,望向窗外,阳光很眩目,她不由得眯缝起了眼睛,很有些心满意足。就让姨娘遂了你的心意罢,这原本也是姨娘的打算,皆大欢喜啊——
“娘娘,淳王求见。”侍女禀告。
“宣。”庞后已猜到了他的来意,脸上又一次笑意盎然。这孩子,从没见他这样性急过。
文浩低头走进来,径直跪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庞后连忙下座去拉他。
文浩执拗,就是不肯起来。
“哎呀,有什么就说嘛,姨娘又不是外人。”庞后宽慰他。
文浩抬起头来,神色坚决而又凄然:“姨娘,你可是答应我自己选妃?”
庞后见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料想定是因为梵音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文浩怕她不答应,所以才会有如此表情,她不禁柔声道:“姨娘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又怎会出尔反尔?!”
文浩又硬邦邦地问:“那也就是说,不论我选中的是何人,姨娘都会应允?”
“恩”,庞后点头,轻声道:“你说吧。”
文浩默然,心中想起了梵音,一层雾气浮上眼睛,他坚定地甩甩头,认真说到:“我要娶,太子太傅林展衡家的大小姐。”
庞后脸色只是微变,心里却是大吃一惊。
不是梵音,不是寺中那清灵的绝色女子?!
是林幽静,林家的大小姐?!
怎么会这样?公公探听到的消息,文浩属意的女子的确是梵音啊——
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庞后百思不得其解,陡然之间又想不出对策。她猛然悟到,还能有对策吗?自己刚才又一次允诺了文浩,不论选中的是何人,都会应允。事到如今,君无戏言,只能将错就错了。
庞后渭然长叹一声:“准了——”
准了——
文浩的眼泪随着这一声“准了”潸然而下,梵音,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爱你,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你要我办的,我做到了,你也要记住你答应我的事,不可以再逃避我。
“谢谢姨娘。”文浩哽咽着磕头谢恩,退下了。
庞后走到桌前,摊开大红的合婚帖,这是给太子文举的下聘礼书,上面有两个女孩的名字,一个是林幽静,一个是林幽香。
她最初的想法,是属意幽香做太子妃,可是这个女孩子虽然表现不凡,却有心机太重的痕迹,对此她不是很放心。虽然**之中明争暗斗无处不在,但身为皇后,若欠缺大度,致使**倾扎加剧,难免会影响到朝堂,动摇社稷根本。正因为如此,庞后不愿立一个处处都要拔尖的女人做太子妃,她甚至希望当皇后的这个女人,傻一点,呆一点,都没有关系,只要性格好。
于是,她设下了一个局,故意让公公透点口风给林展衡,说她属意林幽静为太子妃,林幽香为太子侧妃。她想看看,林家二小姐的度量到底有多大,能不能容下她的姐姐?如果一旦发现林幽香连自己的姐姐都容不下,那不但做不了侧妃,连宫门都不会让她进。
一旦妹妹落选,庞后倒是属意于姐姐林幽静。赏荷选妃,明显她是在成全妹妹,庞后其时对她已有好感,尤其是通过打探,得知她的性格,颇有点与世无争,这很让庞后安心。
最重要的是,她们俩是文官的女儿,以后不存在外戚拥兵自重的威胁,而现在已是重兵在握的庞氏外戚,将来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庞后,可凭此稳稳当当地养老,而儿子文举,也可凭此安安心心地当皇帝。
但是今天文浩一开口,差点就扰乱了庞后周密的计划。
罢了,罢了,想起妹妹的临终遗愿,不也就是希望文浩拥有平凡幸福的生活吗?这个林大小姐,倒是很适合他。
复又唤来公公,问:“最近林家有没有什么动静?”
公公回答说:“没有大的动静,只是母女三人去了趟寺里。据打探,林大小姐的确是不愿做太子妃,原因尚未探知。”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庞后提起笔,毅然将林幽静的名字从合婚帖上划去。
“把监视林家的人都撤回来吧。”庞后叹一口气,喃喃说道:“最后一关,就算过了,也只能这样了。”
她合上婚帖,执在手上,沉着地向东宫太子殿走去。
文举正在批阅奏折,忽听有人柔声呼唤:“举儿,举儿——”
他抬头一看,母亲庞后笑盈盈地走进来,他连忙起身迎接,正要下跪,被庞后一手托起,另一手,拿出一本红红的东西对他一晃:“看看,这是什么?”
文举伸手接过,一看,哦,合婚帖。
他并没有翻开看,只是微微一笑,将它放在案几上。
“你不看看么?”庞后试探。
“有劳母后费心了,”文举平静地说道:“国事繁忙,儿臣没有心思,暂时缓一缓吧。”
庞后轻轻地说:“你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娘想借你的婚事替他冲冲喜。”
提到父皇,文举眉头一皱,一时无语。
文举还是文举,到底还是个重情的孩子,庞后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奏效,对于自己的儿子,她从来都是了解的,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她再接再厉,继续幽幽地说道:“太医说皇上难熬过明春,如果真是这样,只有几个月的光景了。”
文举陷入沉思之中。
“你考虑一下,好不好?”庞后低声企求。
文举拿起了合婚帖,大红的颜色,甚是喜庆。
清扬,他心里一动,又想起归真寺里,偎依在自己怀里娇羞的人儿,清扬,永远是他心里那一根温柔、敏感的弦。
“母后,我已有中意的人了。”他缓缓地说道,面向庞后,无畏地望着她的眼睛,语气颇为坚决。
庞后莞尔一笑:“举儿,你是太子,凡事都要以江山社稷为重。皇后人选一定要系出名门,知书达礼,才能服众。”她岂会不知,儿子的心意?!但此事由不得他。
“我中意的人,除了不是系出名门,其他的都符合母后的要求。”文举并没有退缩。
的确,儿子,你中意的人,除了不是系出名门,其他的都符合我的要求,非但如此,我还见过她,我很喜欢她。但是,她不能做太子妃。
庞后悠然一笑:“你说的是她么?”她伸手一抖,指头上悬挂着一根红丝线,垂下的正是当日文举送给清扬的玉指环。
文举默默地接过玉指环,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隐忍不发。
清扬从不离身的东西,怎么会在她手上?这个厉害的女人,什么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居然知道了清扬所在。我实在是大意了,还是低估了她。
庞后幽幽地说:“是她亲手把这东西给我的,她还要我告诉你,清扬不会再等你了。”
文举一怔,她亲自去找过清扬了,她对清扬做了什么?清扬会不会有事?这个狠毒的女人,什么事做不出?!
想到这里,他的心抽搐起来,面色阴沉,眼光寒鸷地直逼庞后,声音低沉冷冽:“你把她怎么了?”
庞后被他盯得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辩解:“我没有伤害她。”面对儿子吓人的目光,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她竟然产生了畏惧,忽然间有些后怕,好在我没把梵音怎么样,不然,儿子定会杀了我。
她毫不容易稳住心神,心里还是有些发毛,紧张地说:“娘没有骗你,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好!”文举正好将她一军:“你现在就跟我去归真寺。”
去归真寺,庞后在心里冷笑,我还就怕你不去。
“去就去!”庞后也不示弱:“如果确实是她不愿意,你可得顺从了我。”
心里却说,儿子,这回你输定了。
文举漠然道:“如果她亲口跟我说她不喜欢我,不愿意做太子妃,我自然会给你个交代。”
如果是那样,太子妃既不是清扬,那么随便是任何一个人,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分别?清扬不会拒绝的,她说过,她不会离开我,她会永远陪着我。
母后,去归真寺,你输定了。
归真寺,方丈禅房,庞后、文举、空灵方丈和戒身都静坐着。
门边,梵音雪白的身影,飘然而至,徐徐拜下:“民女向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弟子向师父、师兄请安!”言毕低头垂手敬立,不发一言。
“梵音,”空灵方丈说道:“今天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在这里,想要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是。”梵音答。
庞后缓缓问道:“你愿意嫁与太子做太子妃吗?”
“不愿意。”梵音没有抬头,声音也很平静。
闻言,空灵方丈微微有些惊诧,戒身却显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文举面无表情,庞后脸上又浮现出了惯有的微笑。
“那么,你愿意做太子的侧妃吗?”庞后笃定地问,答案已经了然在胸,但为了让儿子死心,她要一竿子插到底,彻彻底底地断了儿子的念想。
“不愿意。”梵音仍没有抬头,语气也没有半点的波澜。
庞后眼角余光瞟一眼儿子,见他左手捏紧了拳头,右手紧紧地扣住了左手腕上的佛珠,再去看儿子的表情,却是冷得象挂上了冰凌。
“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文举冷冷地命令。
梵音抬起头来,轻抬眼帘,望向文举,目光清澈,无惊无惧,无波无浪,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太子殿下,我不愿意。”
文举半晌没有开腔,只是盯着梵音的眼睛,那阴鸷的眼光仿佛要刺穿梵音的五脏六腑。
梵音没有退缩,没有回避,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眼光里什么也没有。
庞后定定神,继续实行她的计划,或许是残忍,但她已经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要雷打不动地执行。她缓缓开口:“梵音,你既然不愿意,可否告诉我们原因?是否姑娘已经有了意中人了?”言下之意,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梵音你就认了吧。
梵音看庞后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好,也好,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了。她深吸一口气,垂头道:“是的。”
庞后示威似的看文举一眼,儿子,你该死心了。
文举强压下剧烈起伏的情感,冷冷问:“是谁?”
梵音低头不语。
文举起身,从座上走下来,一把强扣起梵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阴沉蛮横地质问:“那个人是谁?说!”
他的霸道,又是他的霸道激怒了她,梵音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决然到:“不是你!”
文举看着她,阴沉冷冽的表情忽然就松弛了下来,随之软了口气:“清扬,你不要怕,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他还是怀疑,是母亲耍了什么手段,逼迫了梵音。冷酷的脸上闪过柔情一缕,轻声道:“告诉我,你的意中人是谁?”他知道,他甚至可以肯定,梵音是有意于他的。
一瞬间的犹豫,梵音还是垂下了眼帘,低声道:“不是你。”
庞后终于展颜,却难掩嘴角流露出的那一分苦涩。
这个孩子,也真是不容易啊——
文举的剑眉拧在了一起,脸庞上已见牙关的咬痕,脸上的表情严重扭曲,他狠很地抓紧了梵音的双肩,铁爪一般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咆哮:“是谁?说!说!谁敢跟我抢?!”他几近疯狂,几欲将那个未知的假想敌亲手置之于死地。
梵音心痛难忍,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她软软地被文举摇晃着,眼神涣散,一片茫然。
“够了!”庞后看不下去了,她厉声呵斥:“你闹够了!”咬牙切齿道:“皇太子,注意身份!”
文举一震。
对,我是皇太子,我不可以这样失态。
他松开了手,又恢复了冷凛的表情,只是眼里的恨意浓烈,阴冷地扫向每一个人,使人不寒而栗。
文举一言不发,甩手而去。
庞后也跟着离去,脚步在经过梵音身边时,顿了顿,她眼光复杂地深望了梵音一眼,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红颜薄命啊——
文举走了,只有那恨意浓烈的眼神,从此定格在了梵音的心里。
你这么恨我啊——
可是,我却是这么的爱你——
你恨我违背了诺言,恨我背叛了你——
可是,我没得选择,也不能回头。没有人逼我,为了你,为了你的江山社稷,我只能放弃,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成全。
你为何要苦苦逼问我?
看见你痛苦的表情,我真想告诉你,我的意中人其实就是你啊——
可是,我不能说,不能啊——
你终究是太子,而我,只能是清扬啊——
忘了我吧。
息心止步,不管心里有多么的痛,都要狠心地将你一笔抹去,不留一点、一丁点的痕迹。
你的心在痛,可我的心,却是在流血。
这都是命啊——
疾驰的马背上,文举冰封的脸。
庞后在车帘后,远远地望见儿子沉忍倔强的背影,隐隐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恍惚觉得,这件事,文举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还有更加不妙的,在后面,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里憋屈,慌慌的。
文举的马一转,出了队伍,单骑直往淳王府去了。
宫人正要追上前去,庞后制止:“随他去吧。”儿子今天所受的打击不小,让他发泄发泄也好。
淳王府,文浩一个人在书房喝闷酒。
文举径直闯进来,身边一下人亦步亦趋,小声说道:“请太子殿下劝劝王爷,可不能老是这么喝啊。”
“他怎么了?”文举奇怪,老这么喝?!他记得弟弟很少喝酒的。
下人踌躇:“好象是心里不痛快。”
文举更奇怪了,弟弟就要娶亲了,娶的还是自己亲自选的妻子,还有什么不痛快的,要借酒浇愁?
书房里一片狼籍,文浩浑身酒气,一手执壶,一手执笔,脚步踉跄,口中还念念有词:“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文举一把夺过他的酒壶:“别喝了。”
文浩扑过来抢:“我要喝!给我!给我!”左摇右晃,几乎摔倒。
“你到底是怎么了?”文举扶住他,弟弟如此烂醉如泥的模样,实在叫他痛心。
文浩却无力回答,只是呆呆傻傻,一个劲地痴笑。
文举怒从心起,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摔过去:“你给我醒醒!”
文浩一愣,好象是被打醒了,看清了来人,他猛然间号啕大哭:“皇兄!皇兄,为什么我们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啊?”
文举大惊,弟弟娶的难道不是自己的心上人?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他和谁相爱,为什么没有要求娶她为妃?难道又是母后从中作梗?!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再一次被冰封住了。
再去看文浩,头一歪,嘴角流着口水,就这样睡着了。文举把他抱到榻椅上,盖上毯子,正要收手,被他一把抓住:“梵音……”嗫嚅几下,沉沉睡去,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象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文举就呆在了原地。
梵音,他是在叫梵音么,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梵音,梵音,不就是清扬吗——
他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他默默地抽出文浩手中的笔,反身放在书桌上。
书桌上,一幅未完的丹青吸引了他的视线。
一个盈盈浅笑的白衣丽人,身姿曼妙,清灵脱俗,
那不是清扬是谁?!
皇弟的丹青真是愈发长进了,将她画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备。
文举默默地将画卷起来,轻轻地拿在手上,缓缓地走了出去。
我全明白了。
文浩,与你相爱的人原来是清扬。
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啊,竟敢趁我不备,夺走我这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可惜你的王妃也不是她,今后你也休想再染指她。
我发誓,我一定要把她夺回来。
清扬,原来你的意中人是文浩,为了保全他,你竟只字不提。
他,竟让你义无返顾地背叛我们曾经的誓言,
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竟有这么重?!
甚至超过我?!
文举仰天长叹,只是短短的八年,已是物是人非。
清扬啊,早知如此,我真不该离开你,
我应该要带着你一起走的,不应该将你单独留下整整八年,我好生后悔啊——
清扬——
清扬啊——你是我的清扬!永远——
我决不会就这样放弃,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