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子里,萧艺还在踟蹰着,猜想林星儿到底会不会来的时候,角门处便转出来那个娉娉婷婷的婀娜身影。
萧艺心里一喜,同时不由得也是一叹:这个林星儿,要说长相身材,在偌大的黄州城里都绝对算是一流的,只可惜,她的身份,以及她这层身份下养出来的脾气,实在非一般男人可以接受的。当然,大周朝的绝大多数男人对婚姻可是无权说接受不接受的。
脸上笑盈盈地迎过去,萧艺便抢着施礼道:“劳动少小姐大驾,委实出于无奈!”
林星儿左右看看无人,不禁薄嗔:“哼,你少来这套假客气!说吧,到底什么事找我?”
说话间,林星儿便把目光挪到了一旁,故作无事地摆弄起自己的衣袖来。
萧艺清清嗓子后,便把他想请林星儿帮忙带自己与宇文璃二人混入齐乐园去看戏的打算说了一遍。关于宇文璃的身份,他只说是徐宁的一个远房亲戚,因为管束得太严,又有家仆跟着,没机会去戏园看戏,所以求自己帮忙。至于他自己要进齐乐园的目的,他倒没有隐瞒,坦诚说是要去找鲁玉凤谈判,要赎回自己的身契。
若是之前,就算二人之间没有发生过种种误会,林星儿也断不可能答应萧艺的这份要求,然而现在,有了早上萧艺的那个许诺,林星儿的心思便大有不同了。
“他是要去赎回身契,回复自由身?那赎身以后,他就可以真真正正地在我们林家做事,再也不用躲躲闪闪了,如果他精明能干,我未必不能求祖母给他委个更好的差使,去咱们林家在哪个外阜的大铺里执掌……想想看,那些从我们林家离开的各铺各店的掌柜,可不是有很多在外面慢慢飞黄腾达了吗?这样说来,他的承诺,未必就不能兑现!”
想到这里,林星儿的脸上便泛起了朵朵红晕。不过,她很快又转念一想:“不对!他到底有多少本领,我也不知道,要想大富大贵,可不是会点算术,会说胡人的话就行的,就这么答应他的话,万一他没那么大的本事,那他的承诺又何年何月才能兑现?”
这也说是不凑巧——萧艺如今早已是城中的风云人物,论其他的茶艺和经营手段,现下黄州城里没有谁不竖起大拇哥的,偏偏林府内院如林星儿、听香这些人反而对此一无所知。
一旁的萧艺见林星儿想得入神,也不好打搅,只能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根断树枝在一旁的泥土里写写画画,偶尔地抬头看看林星儿,却见她脸色一会儿一个样,忽而发笑,忽而黯然。
“女人变脸果然比翻书还快……唔,只怕比起点那些一目十行的神读者还快!”
最后,林星儿还是决定,不能贸然答应帮这个忙——这一来,此事涉及本州司马徐宁,而徐宁的“名头”就算三岁孩子也都知道,她可不敢轻易招惹。二来嘛,萧艺说什么她就要做什么的话,未免也太对不住自己这个少小姐的身份了。不刁难刁难,那她还是林星儿?
拿定了主意,林星儿脸上便浮起一丝窃喜,她走到萧艺跟前,苦面愁眉地叹气道:“此事涉及徐司马,叫我很是为难啊……
萧艺恨不能回她一个白眼然后揪着她脸皮说“少装”,不过人在屋檐下,没办法,他只能和颜悦色地道:“是有些为难,不过,这事也只有少小姐你能帮我了……或者,少小姐你有什么难处,不如说给我听听,兴许我能帮你解决?”
不就带俩人跟着去齐乐园么,林星儿能有什么难处?何况这傻妞本来就不擅长表演做戏,萧艺看一眼就知道她是想提条件。
林星儿故作为难地道:“你这么说了,我当然不能不帮。不过,你也得通过我的一场考验,好让我知道,这件事上,你是值得我帮的。”
萧艺心道:来了来了,这才是正题!
“不知少小姐要我做些什么?”
“很简单。”林星儿眉头略略一挑,“你现在就出府去,身上只许带一个铜板,也不许从府里带任何东西走,天黑前回来,我要看到你身上有至少一贯钱!并且,不许偷,不许抢,不许借,不许找其他人讨要,更不许赌!”
林星儿的这道难题,其实是偷师她祖母当年考验一位自荐做掌柜的店铺伙计时的题目。
正是因为这次考核中达到了要求,那名伙计升任掌柜,继而又做了林家派驻山南道的总采办,几年后又从总采办的位子上辞工,自己出去另立门户,如今在山南道已是富甲一方的豪商,虽然远不及林家今日的地位,但他的经历却成为几十年来林府上至家主,下至学徒帮工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倘若萧艺在林府再待久一些,必定会听到那些故事。
然而林夫人当年出题时,其实给了那个小伙计十个铜板,时限也是从早晨辰时左右,直到日落,相比起今天林星儿对萧艺的要求来,宽松了实在太多。
在林星儿看来,倘若萧艺能顺利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那名他今后的成就,或许还会在那位昔日的小伙计,今时的山南道富商之上。即便完成的情况略差些,也不代表他能力不足,而实在是这个题目太难了些。
如果萧艺直到林星儿的全盘想法,说不定会当场吐血——这是你妹的什么逻辑?没事找事么?不过,对那位传奇人物的经历一无所知的他,只以为林星儿这纯粹是在考验自己。况且,他还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能的任务。
“一文钱变一贯钱,唔,好歹还有个本钱,这傻妞没让我空手出门,总算是没傻透!也罢,也罢,谁让我有求于人呢,昨晚还害她熬了个通宵,就当是补偿回来,让她作弄一次得了……”
萧艺自我安慰了一番,便欣然接受了这个任谁听了都会觉得离谱的挑战。
为了监督萧艺赚钱的过程,林星儿还特意命人去叫来了长顺,让他跟着萧艺一起。
长顺和听香一样,都是府里专属于少小姐的下人,平常是不会轻易擅自离开林府的,所以外边那些有关萧艺的传闻他也不曾听说。
不过,萧艺却也并不打算借助自己如今的生命来赚这一贯钱。他便是这副性子:越有挑战,他的劲头就越足。一贯钱,他只消随便找个茶庄或者酒楼食肆表演一次点茶技法,收俩有钱徒弟,怎么弄不到几贯拜师礼?但如果抛开茶艺这条已经走通的路,另辟蹊径来赚这一贯钱,那可比他收一百一千个徒弟都更有成就感。
看看日头,拿定主意的萧艺也不再耽搁,从长顺那里接过一个铜板后,便迅速离开了林府。长顺得了少小姐吩咐,便紧紧地跟在了他身边。
自从那晚初次来到林府以后,萧艺倒是再也没机会碰上长顺,不过两人总算是见过面的,寒暄了几句,也就熟络了起来。
一开始,二人只以彼此的排行来相互称呼。长顺在家里排行老二,她老娘姓叶,所以就是“叶二郎”;萧艺自称是家里独子,所以长顺称他为“萧大郎”。萧艺心里就偷笑:还好老子不姓武。现在熟络了,二人也就称兄道弟起来。
长顺比萧艺还小着一岁,不过从十一二岁起就在府里给少小姐赶车的他,因为经常日晒风吹,肤色又黑又糙,光看外貌,比萧艺还显大,好在个头上,萧艺略高出一些来。
看萧艺面如冠玉,目光炯然,举手投足间又全然不像是小门小户的做派,长顺心里就不免有了几分自卑。
萧艺觉察到身边这个同龄人的异样,便有意说了几个粗俗点的笑话,逗得长顺笑得前仰后合。如此一来,二人的距离便悄悄拉近了不少。
怀里揣着仅有的一个铜板,萧艺便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一文变一千文,不能坑蒙拐骗偷赌乞,那就只有做买卖来赚了,可一文做本,又能干毛?
萧艺摸出那一枚五铢钱来,高高地抛起,又稳稳当当地接住,握在掌中,又用掌心抚摩了两下,知道是正面朝上,便大笑道:“运道不差,此行必成!”
长顺看着萧艺谈笑无羁的样子,心里却比他还着急。要不是少小姐吩咐,他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钱都拿给萧艺做本钱。见萧艺自己好像还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便想,一定是这考验太难了,所以萧兄他根本是破罐子破摔了。
两人一个笑容可掬,一个愁眉不展,不知不觉,便逛到了西门附近的街市上。
看着前边高耸的城墙,长顺索性眉头都懒得皱了。
“看样子,萧兄他是彻底放弃了……也亏得咱黄州城地方小,这要是在个大城,跟着他走一遭,怕不累死我啊!”
一晃神的工夫,萧艺却已经走开了老远,长顺只好赶紧跟上去。
二人来到赵记成衣铺,不等小伙计问话,萧艺便张嘴问道:“芸娘可在?”
小伙计一愣神,这才记起来,面前这位可是那个“人傻钱多”的草包林钊的拜把兄弟。想想又不对——最近这俩人风头正劲,城里都在说林记茶庄如今如何不得了,于是态度也立刻恭敬起来,指着裁衣间道:“在,在,芸娘一早就来了。”
萧艺便又问:“今天,还是她一个人负责裁衣?她师傅不在吧?”
小伙计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有些玩味起来,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恍然一点头,道:“放心,她师傅这阵子在忙着给女儿讨夫婿,忙着呢,芸小娘可不是一个人在里边嘛!”
萧艺知道这货脑子里想的些什么玩意儿,却也懒得分辨,于是转头嘱咐长顺在外边等候,独自一人直奔裁衣间里去了。
长顺讶然地望着萧艺的背影,不禁摇着头,叹气连连。
一旁的小伙计看了看他,笑道:“瞧见没,人家这才叫有远见!别看我们家芸小娘今年才十一,可架不住她生得标致,又有一双巧手啊,而且家里头还是贱籍,良家子弟不想入赘,想娶妻,芸娘可不就是最好的样板?”
长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得有道理!”
裁衣间里,萧艺真恨不得出去把那俩捆在一起猛抽一顿,看了看芸娘,见她毫无反应,情知是自己耳力太多敏锐了,小芸娘应该是没听到这些疯话的,也便放下心来。
“芸娘,该做的事,你可都记下了?”
“嗯。”小姑娘点点头,小脸红扑扑的,“奴奴都记得了,萧家哥哥你就放心好了。”
萧艺满意地一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髻,却吓得芸娘花容失色,退到一旁,险些撞到裁衣用的阔案。
“唉,以前的老毛病,看到这种萌萝莉就忍不住想摸摸脑袋,差点又坏事了……”
萧艺颇为尴尬,也只好赔了不是,这才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一出来,便见到长顺和小伙计那两张笑得很是猥琐的脸。萧艺没好气地瞪了长顺一眼,走到小伙计身边,又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说着什么。
长顺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竟,却只断断续续听到只字片语,都连不成一句,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好奇起来,倒几乎把萧艺此次出门的那个最大任务给忘到了脑后。
两人窃窃低语了好一阵子,其间那小伙计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的,接着又萧艺伸出两只手比划来比划去。再后来,小伙计却是面色慎重,眉头紧锁,不停地打量着萧艺,最终好像又作出了一个什么决定,勉强地点了点头。
二人说完了话回来,小伙计仍去守着他的柜台,萧艺则拉着长顺来到店外。
“叶贤弟,你想不想做身新衣裳?”萧艺忽然神秘兮兮地问。
长顺挠了挠头,忽然道:“萧兄莫非你真要娶那个芸娘?”
因为,要参加重要朋友的婚礼的话,他一定得去扯布做身新衣,所以他这么问。
萧艺倒抽了一口气,觉得门牙都有点松了。当头给了长顺一颗“炒栗子”,没好气地道:“我是问你,想不想用很便宜的价钱做一身现在就能穿的新衣!”
“啊?”长顺明白自己好像是想岔了,一时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算了我直接明说吧!”萧艺失去兜圈子的耐心了,“我知道你身上还有点钱,足够做件时下穿的细麻短衫,如果现在只收你两吊钱,你要不要做一件?”
长顺却猛地摇头:“不行!我不能背叛少小姐,她说了不许我帮你,我今天就一定不能帮你!”
萧艺是彻底无语了。好心全当驴肝肺了!
“你啊你……唉,我又不是要你把钱给我,只是看你身上这件短衫有些旧,样子又不大好看,所以特地问问你的。好,既然你不想做,那就去一边凉快着,我要做正事了!”
说罢,萧艺便信步走到街对面一家卖锣鼓罄钹等乐器的铺子里,跟店家商量了许久,又指着赵记成衣铺说了好一通,这才用他仅有的一枚铜钱暂时租下了一面比巴掌大不到哪里去的锣。
回到赵记的铺子门口,萧艺便猛地敲起锣来,一边敲一边大喊:“如假包换的神仙法术,走过的路过的不要错过!失传已久的九天仙子霓裳羽衣大法,今天在这里为诸位过路的娘子、郎君、官人、贵夫人们演个究竟了!想看的趁早了,过时不候!”
长顺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
这可不是千年后的北京城,周朝人做买卖可不兴这么吆喝的,更没有在街上敲着锣说要变戏法的。萧艺此举在长顺看来,不止是离经叛道,简直可以说是形同妖孽了——叶长顺至今十五年的生命里,第一次和他尊敬的少小姐站在了同一思想高度上!
不过,经商的手法虽不同,可骨子里爱看热闹的秉性,国人却是古今如一。不出一刻钟,赵记的门前就围满了人,就连租借那面锣给萧艺的店老板都忍不住围上前来。
更何况,此时路人中已经有眼尖的人认出来了,这位敲着锣的正是如今城中的风云人物,林记茶庄那个茶艺通神的萧姓少年。
锣声,大嗓门,美少年,再套上一层名人光环,这吸引力瞬间破表,很快便让赵记铺子门口的大街变得水泄不通。
见人群聚集得差不多了,萧艺这才一拍手,示意众人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穿越来大周以后的第二次公开演说。前一次是在三味楼解说自己的茶艺,而这一次,他却是要给别人来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