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艺踱步走到死猪一般赖在地上的“在下萧艺,从今日起在府上账房做事,是林大管事差我来这里帮衬几日的……”
萧艺后面那句“要不要叫个郎中来看看”还没说出口,就听地上的林钊长出了一口气道:“哎呀呀,我这是怎么了?”
萧艺干咳了两声,背着双手走到门口,望向院子里,故作自语之态:“这盛夏酷暑就是让人难熬啊。”
林边的林钊受到启发,一边麻利地穿戴起来,口中一边道:“对极!对极!我在此查验存货,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一阵头晕……”
接着,他又看了看门口萧艺的背影,乍惊道:“这位是萧先生吧?久仰久仰,今日一见,果然……”
萧艺见他憋词憋得怪辛苦的,便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果然年轻是吧?”
“对极!对极!”那林钊笑得倒是爽朗。大概是觉得萧艺这人很“上道”,对萧艺的态度极其和善。
萧艺心中暗道:从这蠢货刚才跟那个女人说的话来看,恐怕是个没什么头脑的,倒是他的叔父林德厚,虽然还没见过面,却给人以琢磨不透的感觉。看来,要摆平林德厚,在林府扎根,还得从眼前这个蠢货身上着手。
暗暗打定主意,萧艺便把自己的任命书交给了林钊,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林钊此时已经穿带齐整,接过文书后只扫了一眼,确认是自己叔父的笔迹后,便随意地放到一旁的书案上,又随意地问了问萧艺会不会写字、算术,萧艺便说自己的字写得不好,不过算学还不错。那林钊问得随意,听得更加随意。
萧艺心中便更加笃定。
林钊又带着萧艺去了隔壁的账房,很是客气地请萧艺就坐。
二人在矮榻上很是随意地盘腿坐了下来,是林钊说在这里随便一些就好,萧艺也就不和他假客气。
矮榻旁摆着书案,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居然还有两本春宫,显然林钊平日里就是在这里“办事”的。至于是什么事?公事房事还不都是事么。
这让萧艺心中更加笃定。
林钊忙把春宫收了起来,又喊了几声“小六”,见无人应声,这才有些讪讪地对萧艺道:“让萧先生见笑了,这个小六本来是在库房做事的伙计,平时也在我这里帮帮手的,今天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
萧艺肚中腹诽:“敢情这茶庄的伙计,要不就是你的禁脔,要么就是你的奴仆小厮啊?你真以为自己是林家少爷?”
他面上却是蔼然一笑,道:“林先生不必生气,今天是城隍庙办庙会的日子,小伙计想必是去凑热闹去了,由得他好了。你我二人一见如故,就坐在这里清谈又何妨?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又何需再添水,林先生你说呢?”
林钊依然是一惊一乍的样子,听完这番话,望向萧艺的眼神都明显不同了起来,他对着萧艺一拱手道:“萧先生果然……高才!”
他憋了半天,憋到脸红红,才挤出了“高才”两个字。
高才?这哪跟哪啊……他不会是想说“高见”吧?
萧艺神情淡定,又环顾左右,见这狭小的账房里,摆放了一张榻和一个案几后,房内的空间所剩无几,便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
“林兄。”萧艺的年纪明显比林钊小一截,这么称呼倒也不觉得别扭,“不瞒你说,如此酷暑,见你在如此逼仄狭陋之处,为主家埋头打理生意,挥汗如雨(嘿咻嘿咻可不是常常要埋头美人窝,淋漓出香汗吗?),小弟心里就替林兄颇为不平啊!”
林钊听得有些稀里糊涂,自家知自家事。他在茶庄好吃懒做,兴致来的时候,跟那个长相清秀的小伙计余福狎弄一番,又或者舍了钱袋子去妓院里找个像刚才那样的丰腴女子回来欢好,茶庄的具体事务都有其他人打理,年迈的徐老掌柜每天只来打个照面就回家,在这里当真是快活逍遥,又哪里会嫌弃什么地方狭小?再说了,这账房是狭小了点,可供两三个人坐卧那总是够的吧。
作为一个男子,在如今的大周朝,能够过上这样的日子,林钊觉得自己已经幸福到极点了,从来没有奢望过能怎么更进一步。
就听萧艺续道:“林兄若是安于现状,又能继续这般快活下去,那小弟也不必多言了。只是……我在府中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只怕对林兄颇为不利啊!”
林钊心里咯噔一下,犹如有人在他心头丢下一块巨石,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勾着脖子听了听外边,见无动静,便又低声问道:“萧兄弟,你究竟听到了些什么风声,快快说与我知道!”
萧艺故作难色,叹了口气,这才道:“不瞒林兄,有人妒忌林兄这般逍遥自在,心生不满,又顾忌令叔父在府中的地位,于是便想暗中设计,揪住林兄的把柄,再直接呈报给林夫人……”
不等萧艺说完,林钊额头的汗便涔涔而下。
是啊,他叔父林德厚是账房管事,在林府威望颇高,可说到底也只是个下人,如果林钊被人抓到把柄,又交到主家手里,尤其是交到当家人林夫人手里,那后果……林钊不敢去设想。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萧艺胡咧咧罢了。
他对林家的事情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这个茶庄一年不过一百贯左右的进项,在林家偌大的产业里边只是九牛一毛,根本是林夫人念在徐老掌柜劳苦功高的份上给他养老用的。有了这个茶庄,徐老掌柜不但有了一笔固定的“养老金”,而且又不必因为年迈体衰而失去掌柜这层身份,对这个极好面子的老人而言是最好不过的安排。
至于林钊,则是林家为了回报他叔父林德厚,安排他在茶庄里做个闲人的,根本没有人指望他能在里边做些什么,或者说,他在里边做什么都无所谓。
林钊的无能,整个林家上下无人不知,但也绝对不会有人因为这个在茶庄吃闲饭的人而去得罪林德厚——只要林德厚愿意,他随时可以辞工,去京城里谋个更好的差事,但林府二十年来的账务均由他打理,不单账目清楚,井井有条,而且理财得当,让林家的日常起居既显得门面气派十足,又没有铺张浪费,实在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更听说,林德厚当年对林家曾有过救命之恩,而且他本身也是林氏宗族在别处的旁支,算是和主家沾亲带故。
不过,林钊自己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林德厚怕伤到宝贝侄子的自尊心,于是总对他说,要他在茶庄好生做事,如果让林夫人知道他在茶庄游手好闲,就会将他扫地出门。
于是,萧艺歪打正着的这一番恐吓,对于林钊却是当场奏效。
见林钊反应激烈,萧艺赶紧趁热打铁,俯身往前凑了凑,小声问道:“林兄,你实话实说,茶庄的账目上,有没有问题?万一有人来查,会不会对林兄你不利啊?”
“这……”林钊满脸踌躇,肩膀也塌了下来,叹息一声,又道:“不瞒萧兄弟,为兄……我……我三天两头地从账房里拿钱,那账目……早就看不得了!”
萧艺心里好笑:“蠢货,说这么几句就交代了?”不过他转念又觉得有些奇怪:这个酒囊饭袋如此不堪,按理说,林府不可能没人知道他在茶庄的所作所为,那个林德厚再大也不过是个管事,又没做到总管事,就连现任总管事叶惠娘的儿子都在林府做小厮,怎么这个林钊偏偏就能在这里逍遥自在呢?
虽然隐隐觉得里边有些名堂,不过眼前林钊的反应却是让萧艺窃喜不已。这么个酒囊饭袋,对自己就不可能有什么威胁,自己在茶庄的日子也就不会难过了。
萧艺下了榻,在狭窄的账房里来回踱起步子,两手抱臂,面色凝重,时不时地停下来,望着地面,作闭目沉思状。
林钊大气也不敢出,就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个才认识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萧兄弟”。
做足了戏码,萧艺陡然睁开眼,面带喜色地对林钊道:“林兄,俗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拿脏……呃,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是轻视你的意思,你别误会……”
萧艺今天虽然没有“拿脏”,但却算是捉奸在“仓”,而林钊也算得上是个家贼,所以这番话说得便有几分尴尬。不过那林钊却连忙道:
“不会不会……萧兄弟你接着说!”
萧艺点点头,又道:“说来说去,府里要查你,一切都得从账本着手,你说,是也不是?”
林钊忙不迭地点头:“对极!对极!”
“那么,只要把账目修好,账面做得漂亮些,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说,是也不是?”
“对极!对极!”
“那林兄,你会做账否?”
“对……啊不对,我不会啊!”林钊刚刚提起的精神瞬间萎靡下去。他会什么?他会吃喝嫖赌,其他的,一概不会。
萧艺便拿出一派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姿态来,正色道:“林兄你不会,可是兄弟我会啊!”
林钊愣了愣,再望向萧艺时,便两眼放光:“是极!是极!萧兄弟你就是来账房帮手的,你当然会了!”
被萧艺“点醒”的林钊迅速起身,开始在房中翻箱倒柜起来,搜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茶庄的账本——那原本是他身为账房先生理应时时刻刻放在手边的东西。
萧艺接过账本,翻看起来。
三四寸厚的一沓账本,用的都是经过“入湟”(防虫蛀)处理的上好蜀州纸。这也就是林家的店铺里舍得用了,一般商家用的账本,不过是本地产的普通麻纸。可在见惯了现代工艺纸品的萧艺看来,这些纸张就显得粗糙了。
“林兄,莫非你信不过我?”萧艺放下手里的那一沓账本,面带不悦。
“兄弟你这是何意?”林钊满脸苦闷。
萧艺手指轻轻点了点账本的封皮:“这些,并不是店里全部的账目吧?”
林钊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又翻了翻账本,抬头道:“没有错啊,就是这些啊。”
萧艺察言观色,见林钊面色惶急,但毫无心虚之态,再想想此人的愚笨,只怕他说的是实情。
可是,那些账本里记录的内容,实在是有古怪。
大周朝的茶业是受官府控制的,茶农都是各县指定的农户,而买卖茶叶则必须有官府颁发的“榷凭”,也就相当于专营许可证,也只有像林家这样的大商户才可能拿到榷凭。
而从这些账簿的记录来看,茶庄每年要从官府指定的茶农手里收上来不少茶,但每年除掉进献皇宫的贡茶外,往外销售的量并不多。简单说就是,收的多,卖的少,一出一入之间,数量有些对不上。
萧艺心里犯起了嘀咕:“怎么会这样?这个茶庄虽然看起来是有点冷清,但也不像是完全没生意可做的吧?没生意可做的话,前边库房里又摆那么多茶叶做什么?但如果这些就是全部的账目,那未免也太假了吧?”
于是萧艺便照直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谁知林钊却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解释道:“原来萧兄弟你是觉得茶叶收、售的数目不对啊?这也不怪你,你是刚刚接触这茶叶买卖。”
萧艺尴尬地笑了笑。不得不承认,面前这货虽然没什么用,但人家至少是在茶庄做了好几年的账房先生,要说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那是不可能的。
就听林钊又接着说道:“从茶农手里收上来的,有好有坏,这就不说了,就说那些好茶吧,先制成茶饼,然后拿最好的茶饼进贡给皇宫里头,剩下的这些才用来销售。可茶饼价钱是官定的,并不便宜,而且喝的时候还要加盐加姜,有的人口味重些,难免还要加些葱、蒜一类的来调味,所以,能喝得起茶的人其实不多,这茶饼一年也卖不出去多少,大部分最后还是放在那里腐掉了。”
萧艺恍然大悟。他这才想起来,以前大学时学习茶道,曾翻看过一些相关的书籍,据说在唐以前,甚至直到中晚唐,多数人喝茶是要加味加料的,并且早期喝茶的习惯仅限于一些公卿阶层和寺院——这些可都是古时候真正有钱、有地位的代表。
大周朝承袭前隋,想来茶业的现状也和隋朝近似,那么这时候喝茶的风气也应该还是局限在上流社会,并且用的还是陈旧的煮茶法。对一般小老百姓来说,喝口水还要讲究这讲究那,又要注意火候,又要加盐加佐料,那可不是他们承受得起的。
这样一来,林记茶庄,不,应该说天下所有的茶庄,收来的茶应该都有不少是浪费掉的!一来销路有限,卖不掉的自然浪费;二来制作茶饼,剩余的那些茶末又不散卖,更是浪费。
萧艺不禁想到,假如自己能够推行后世的饮茶理念,让普通人也能喝得起茶,并且革新饮茶的方式,将后世的点茶、泡茶提前催生出来,甚至可以尝试用炒青来替代当前普遍采用的蒸青法,让杀青变得更简单、便捷和易于控制,那么不单可以增加茶叶销量,同时也能把那些无人问津的碎茶末都利用起来。
如果这个想法可以最终实行的话,那么,他将极有可能在穿越后的大周朝,赚到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
当然,这事涉及到官府的监管,以及整个社会的饮茶观念问题,非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扭转的,还需要更周详的考虑。
如此沉思片刻,萧艺忽然抬起头来哈哈一笑,又拉起林钊的手,道:“林兄,是小弟我想多了!这些账本没有问题,不过,该怎么把账目的收支弄得像样点,让过些时候来查账的人无话可说,只怕还得费些脑筋。
见萧艺沉思不语,自己也不免紧张起来的林钊这才放下心来,展颜一笑,又拿出另一手,紧紧握住萧艺的手:“萧兄弟,有你帮手,为兄我就放心了!”
萧艺点点头,又道:“不过,事情也不急于一时。今日是城隍庙庙会佳期,不如我们去凑凑热闹,然后寻个地方喝几盅,再边喝边谈。毕竟我刚刚来这里,账目上的很多事,还得要向为兄请教一二!”
“好极!好极!”林钊乐得就差没拍手了,“走!咱们先逛城隍庙,然后哥哥请你去城隍庙外的‘狮子楼’吃酒!”
萧艺目睹着林钊将账本小心翼翼地收回到柜子里,又上了三道锁,随后便与这个刚刚结识的兄弟颇为亲密地勾肩搭背,离开了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