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众人得胜还朝,驾云回城,直奔城中天然居而去。
虽然今日发生了许多事,又斗了半晌的法,但时间其实却未过去多久,眼下才是未时,天光正亮,天然居在全城客栈中号称景色第一,这个时辰正好观景。
不一刻众人到了地头,店掌柜见府主大人带着城中男女两位著名散人上门,不敢怠慢,慌忙安排了此时景致最佳的藕香亭供他们饮宴。
这是一个建在湖心的翠盖六角亭,雕栏玉砌,纹龙镂凤,华美异常。方圆有十余丈,由一条九曲长廊接着岸,四下里种满了荷花,绿叶满湖,香红点点,很有些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气势。
这湖又靠着一座青山,山上奇石嶙峋,松柏成荫,山景倒影湖中,湖光山色相映成趣。湖中还多有鸳鸯野鸭等水鸟,山上亦不乏鹦鹉百灵等灵禽,山水相连处又有一群丹顶白鹤,彼等或闲游捕食,或追逐嬉戏,生动活泼,情趣盎然。
众人立在亭中,凉爽的湖风徐徐吹过,入眼的不是红花碧叶,便是青山绿水,入耳的不是婉转鸟鸣,便是清越鹤唳,不禁叫人身心舒爽,恍如出世,将人间烦恼暂且抛到了脑后。尤其是沈珉,见了这一幅江南水乡景致,更想起在记忆中尘封已久的人界故乡,心下不胜唏嘘。
当下众人凭栏而坐,三位散仙联席坐在一处,尔朱雪、董氏夫妇、小玉双成、许裳在一处,碧荷、林灵、霍小六、董三娘又一处。
易蓉早些时候飞剑传书唤了她的弟弟易元吉过来,说起来他方是董复逃生的第一功臣,若非他为寻韦承庆的错处早早买通了他的家人,监视其一举一动,也无法及时发现韦承庆的阴谋,此时他也到了临江,正在城中易家别府等着姊姊的消息。
众人刚坐下不久,一身白衣英俊潇洒的易元吉也赶到了,董复急忙上前相谢,易元吉自是连称不敢,易蓉又将他引荐与沈珉、诸葛颖认识,复送去与尔朱雪等人同坐。
见人全到,易蓉便吩咐掌柜开席。
这天然居的席面却又与他处不同,乃是将一道道美味佳肴盛在温玉盘中,放在亭周特制的沉香木宽栏之上,那栏下设有机括,会自行转动,菜肴在众人身边循环游走,任人自取,倒有些像前世的自助餐。
沈珉打斗了半晌,法力虽然不如韦云娘消耗的多,但也去了小半,腹中早已空空,当下取茶漱了口,与诸葛颖易蓉敬过两杯酒,便待用膳。
许裳过来要服侍,沈珉摆手叫她自便,自拿玉盘取了些菜肴,吃将开来,众人当下边吃边谈边观景。
易蓉生得淡雅娴静,吃相也很斯文,但并不扭捏,酒到杯干,谈笑自若,文雅中又给人落落大方之感,而沈珉终不敢拿对待何含真华妙丹的态度来对待她,用什么荤笑话去唐突佳人,只正正经经的评点些景致酒菜,交流些修炼心得,彼此问些闲杂事。
席间沈珉还向诸葛家再次传达了善意,易蓉也为弟弟补董复将来之缺与诸葛颖达成了默契,三人又暗中结下了三家临时反韦的小同盟。
不过沈珉有些奇怪,自己装斯文也就罢了,诸葛颖却好似有些怕这易蓉,谈笑中显见拘谨,亦是斯斯文文的,不知何故。尔朱雪等人那边更是不敢大声谈笑,这酒席倒是吃得热而不闹,和谐安宁,好在有美景助兴,也算是宾主尽欢,直至天色将暗方才席散。
易蓉待要结账,却发现许裳早去结过了,只得笑嗔了一声,约请回席,沈珉诸葛颖自是笑应了。
当下众人出门,易蓉诸葛颖的随从早在门前等候,许裳也将沈珉的宝辇驾了过来,众人各道珍重,便各自登车回了府。
不提诸葛颖回去如何禀报宫主侄女,易蓉回去如何谋划为弟弟求官,单说沈珉回府之后,打发了众人去各行其事,只将董氏夫妇与尔朱雪留了下来,有事吩咐。
留尔朱雪,为的是修剑。
今日一战,补天剑受损非轻,尤其最后两下,更是叫太乙天罡剑磕出了两个大口子,不修补一番是再难使用了,沈珉便叫她将剑拿去骆马坊请康曦月尽快安排修补。
说起来这剑没断除了沈珉本领高强之外,还与骆马坊有关,毕竟这是金鳌岛炼出的宝剑,虽只四品,剑质却不比韦云娘那口自炼的三品剑差多少,其根本原因便在炼剑手段上。
蜀山虽是个剑派,其实却并不如何擅长炼剑炼宝,教中著名的飞剑法宝多是前辈所留。而当年峨眉速败于东方魔教,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飞剑法宝整体比不过人家,到了蜀山,虽大力精研炼制工艺,但终是赶不上那些传承万年的大派列强。
飞剑法宝是仙朝的脊梁,脊梁不硬,你也别怪蜀山这些年腰身柔软了。
不过这也不是沈珉眼下能管之事,只得将之与教育,医药,贪腐,礼法等事一样,记在心中,留待今后有能为时再说。
至于留董氏夫妇,那就是为生意了。
方才路上沈珉便一直在考虑刚到手的三希斋生意要交给谁,这是自家第一个产业,得来看似容易,但韦家吃了自己明暗两个大亏,岂肯善罢甘休?今后怕还有的是麻烦。
而且此店价值不菲,又关系到洗钱大事,自不能随意处置,主事者不但要懂行而且道行还不能差。
尔朱雪道行勉强够了,人也精明,却是不懂此行的,并不宜托付,董复易元吉倒是懂行,但他们道行却稍嫌不足,而且他们眼看一个要升主事另一个要升执事,正在官运亨通之时,也不便相邀。寻个外人又不知根底,难以信任,于是沈珉便将心思动到了一个人身上。
哪一位?那便是董复的岳父,黄氏的老爹黄玠黄伯成了。
黄玠是位金丹圆满的修真,当年随太祖打过天下,神通手段自是不必说了,后又做了数百年的应奉,见识了不知多少奇珍异宝,乃是行家中的行家,里手中的里手,在珉东又有极广的人脉,若能请他出山这生意还怕做不好么?
当下尔朱雪拿剑去后,董氏夫妇拜谢了沈珉救命之恩,沈珉便将此事对他们说出。
不过他们听完沈珉的想法却是面有难色,尴尬不已。
半晌还是黄氏怯怯的启齿,说家严其实比您只小了十余岁,到现下确是天年将尽,实难再堪重任了,辜负了世叔的好意,小女深感遗憾,要不叫我家官人代父从征?
黄氏心中还有话说不出口,爹爹黄玠是个真正的老派人,行事方正,素不喜在教内拉帮结派,依权附贵,否则以他的资历本领当年随便是投诸葛家还是孙家,又何至于终老在六品任上?
故此他对董复投靠沈珉及孙女弃学拜师之事也有些不以为然,他虽寿数将尽可也没老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与沈珉同在一城多日,却始终不曾前来拜见,自是因为心中不满的缘故。
董复当然知晓岳父的心思,当下拍着胸脯便要辞官。
沈珉笑着止了,自己对黄玠的了解都是从董复与董双成口中得来,自然都是美言。
但自己在临江住了这么久,黄玠连个拜帖都没送来,从他的行事上看,沈珉早就猜到他应是对自己有情绪了,这会看了董黄二人的表情更是心如明镜一般。
不过这不打紧,有本事的人多是有性格有脾气的,身段柔软本领高强处事圆滑的人不是没有,只是仓促之间哪里寻去?事事求全反不全,眼下身边就有一位知根知底的合用之人,那就不必再苛求太多了。
当下从袖中取出一支三品长生仙草,让他们拿回去给黄玠延寿,并叫董复转告他说,他愿意来屈就那自是好,实在不愿我也不勉强,我与双成师徒一场,她外公寿数将尽,我帮不上忙便罢,但既然能帮得上,那就没有坐视的道理,这药你只管收下。
董氏夫妇自然大喜过望,立时千恩万谢的拜了又拜,领了药来,急忙去寻在临江家中闭关的黄玠。
二人走后,沈珉在家打坐了片刻,忽想起一事,立时有些坐不住了,心中又浮起了方才那个美丽的倩影。
方才他碍着诸葛颖只是与易蓉浅谈辄止,一顿饭下来也没说多少梯己话,只知晓了易蓉虽出身豪门,年少道高,又美名远播,但其实过的也不像表面上那么如意。
易家世袭南海仙宫宫主,在当地一手遮天,易蓉与易元吉是易家家主易恒的姬妾所出,在家中颇不受易恒嫡长子易元君的待见,那易恒是位真正的地仙,长期闭关以求天仙大道,家中实际是易元君掌权,他们姐弟便叫他远远的打发到了临江。
易家四海坊经营航运、阵旗,均为行中翘楚,易蓉虽为名为四海坊东南六郡主事人,但实际上权力大多在哥哥的心腹手中,她却没有多少事好主,也可说是半个摆设。
此时沈珉心中便是急急的想请易蓉出来再深入交流了解一番。
咳,大家莫要误会,这里不是韩爷口中女子肯与你吃饭就肯与你上床的地界,沈珉原也没有那等奢望,他只不过是想起身上正好有一张今晚半山园王妙音献艺的门票,便动了约易蓉一同前往的心思。
一为增进友谊,巩固同盟,二么,自然是沈家目前中馈乏人,自己难得遇见一位品貌身份都合适的女仙,怎能不努力一二?而且她也没有相好的男仙,万一正好喜欢自己这一型的,友谊发展为情谊,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咳,就算不喜欢,自己也未必全无希望,好女也怕死缠,‘胆大心细脸皮厚’这七字把妹真诀,当年自己也不是没学过,哼哼,若事不谐,说不得在这里将人界真传发扬光大一番了。
心动不如行动,沈珉当下寻出一块最上品的羊脂白玉簪花简,研开一锭李廷圭的珍珠龙脑松香墨,蘸饱湘管,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写下一篇文字,大意为:今晚戌正王妙音将在半山园献艺,我这里正好有一块入场玉牌,不知清河君可有闲暇,愿否劳玉趾与我一同前往聆听?
写罢吹干墨迹,取出一个缂丝云龙妆花遍地金的锦囊,将玉简放入,以如意同心结扎好口,便待唤尔朱雪去送,只是话到口边沈珉忽想起尔朱雪近日或明或暗的表态,犹豫了片刻,还是改唤了许裳。
许裳素来在外室侍奉,听到招呼立刻进来。
一听是要去易府给易蓉送信,小姑娘心道你们不是刚刚分手么,怎么又有信送?
看着沈珉出卖了内心的焦急眼神,许裳若有所悟,抿唇一笑,接过锦囊去了。
这丫头,可是越来越放肆了,居然都敢当面笑我了,许裳走后,沈珉心中嘀咕。
唔,不过自己这次好像是太急了一点?哎,也是赶巧嘛,这王妙音名为临江十绝,其实却是珉东各府到处跑的,最近半年还是第一次回临江城,她的票很难弄呢,错过这次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合适的借口约她?
勉强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沈珉也不打坐了,知道自己问题出在哪里,当下寻出三尺白绫,用方才没使完的好墨,开始默写黄庭经,平复心境。
‘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老君闲居作七言,解说身形及诸神……’,从内景上清篇一直写到外景上部,方才觉着心中安逸平静,杂念全消,这时也听到了有人入院的脚步声响。
这却不是许裳的声音,很简单,因为脚步声不止一个,而是一重两轻三个声音,想来应是董复夫妇与黄玠,那个重些的并不耳熟,应是黄玠了。
看来这人还算识相,沈珉暗自点了点头。
只听他们往自己这屋走来,到外室停下,当是寻不着许裳,董复咳了一声自己报门求见,沈珉笑着说了个‘请’。
当下董复夫妇与一位皓首驼背老者步入内室,上前见礼之时那老者果然说的是‘后学晚进黄玠拜见玉公’。
沈珉见这黄玠满面皱纹,老态龙钟,白须白发也与那白长庚的银白不同,而是苍白,兼又双目无神,法力虚散,果然是走到了人生最后一程的模样,想起这人比自己还小些,心中一叹。
修士寿数与人一般,人说起来应有近百之寿,可在这诸般毒物防不胜防的人世间,最终活到百岁的又有几个?金丹修士说有五百寿数,可就算服用延寿之药,真正活过五百的却也不多,这黄玠其实已算是长寿了。
请他们坐下后,沈珉唤尔朱雪过来上茶,接着随口寒暄:“伯成今年高寿?”
“回玉公,晚辈是前朝问道二年生人,至今已是虚度五百二十七年光阴。”黄玠颤巍巍的起身回道。
他心中原是对沈珉有些情绪,可一刻之前却叫那株长生仙草消除了个干净。
这三品宝物能助散仙延寿,对金丹修士的效力自然是更好了,便是生食也能延个四五十年,但在今晚之前,它却不是黄玠能奢望的。价值不说了,关节这是寻常散仙都求之不得的宝物,他便是有再多钱又哪里弄去?何况他还没那么多钱。
黄玠心中暗叹,自己前些年在道行上其实已隐隐到了突破的关口,元丹已修到了将可孕生元婴的程度,可在就在此时,却因寿数将尽身体开始变差,法力神识都慢慢衰弱起来,光明大道就在眼前,却眼睁睁的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的遗憾那是不用说了。
但他却是个万事不求人的性子,为了此事都不肯低头去求诸葛家或是孙家,当然他也知道求也未必求得来,延寿之药他们自家还缺呢,就是不缺,造就自家的修士不比造就自己这个外人来的可靠?
而当年打江山时的老上司早就因内斗失了势,自己认识的友人中也没有能帮上如此大忙的,就在自己无计可施,只得在家闭关等死,眼看就要抱憾终身之时,不意却有人将这不但能叫自己延寿,更有可能转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宝物送上门来,黄玠自是大大转变了对这人的看法,心中感激与惭愧并存,更生出了些士为知己者死的打算。
当下他老脸微红又道:“晚辈本该早来拜见玉公,只是闭关到紧要处,实不敢分身,还请玉公见谅。”
“唔,不打紧。”沈珉摆了摆手叫他坐下。
他早年连诸葛家与孙家都看不上,看不上自己有什么好奇怪的?当下一笑,又问:“近来身体可好?”
“托玉公福,还能吃能睡。”黄玠恭声答道。
“唔”沈珉微微颔首。
这会尔朱雪已端了茶上来,她左看右看没见着许裳,却见到一个白发老者,有些奇怪,当下将茶送上,董家三人哪敢让她伺候,急忙起身相让,最后还是黄氏将茶盘接过,为众人上茶。
沈珉见她到了,便不再寒暄,介绍了他们相识,让她也坐下,开言问黄玠:“伯成可愿在我那小店中屈就?”
“敢不从命!”黄玠立刻又起身拱手,“玠之余生都是拜玉公所赐,无论玉公有何差遣,玠万死不辞。”
“呵呵,坐下坐下,那我就拜托伯成了。”沈珉笑着压了压手。
“三日后你便去与那三希斋掌柜交接,他们那里的东西人手一概不要,只要店面与经营文书,咱们从头做起,你回去做个度支计划与我,以后有什么需求只管来寻雪儿。”
黄玠尔朱雪当下都应了,黄玠立下一道为沈珉效力的誓书,便告辞回府服药延寿去了,董复夫妇要为他护法,也随他一并告辞离去,沈珉向尔朱雪解释了几句将来三希斋的规划,便打发了她去用功,自己却仍在室中耐心等待许裳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