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国，至元三年，台州城河西小镇。
边家的小庄院已被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只有一盏灯笼发出昏黄的光，却也仿佛被夜色挤压，随时都能熄灭一般。
打着灯笼的，是小厮边义。
此时他的心情仿佛比这灯笼的光都要暗淡，自从数月前表小姐突然独身来访，老爷似乎一直心情不好，平日里喜欢喝个小酒的边义，今天甚至因此被抽了两鞭子。
要知道，这在一向仁厚的边老爷，简直就是严重得不得了的惩罚。
“但愿不会被老爷赶走......”边义心中七上八下，一阵秋风吹过，只觉得全身发冷。
他缩缩脖子，伸手想紧紧衣襟，触手处却是一片冰凉的黏稠。低头看去，胸前竟是一截滴血的刀尖！
边义脑中愣怔了一下，那刀尖却已倏地向背后抽走，直到此刻，一片贯彻肺腑的疼痛才带着冰凉的寒意瞬间蔓延他的全身。缓缓回过头，他只看到一双冰冷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着光。
“老爷！表小姐！有歹人！快跑啊......”边义心里想大声叫，但仿佛全身的力气都顺着胸口的血流了出来，喉间咳咳作响，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慢慢蜷缩着倒下，灯笼被压瘪在身下，黑暗彻底笼住这个小小的庭院。
......
死一般的寂静中，隐约传来悉悉索索拖动东西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屋子发出亮光，光芒透过窗棂，可以隐约照见十几具尸体被堆在院中。
屋中举着火把的是几个面罩黑巾的黑衣人，一个年轻女子被围在中间，身态臃肿，明显已身怀六甲，却依然难掩丽色。
两个粗壮的黑衣人推门进来，屋里的火把被他们带进来的冷冽血腥气逼得四下摇曳。他们朝一个明显为首的浓眉大个子点点头，站到一边不再说话。
火光闪烁中，女子脸色苍白，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已满是泪光，却只是紧抿嘴唇，冷冷的直视着他们：“内卫营，还是传说中的西林卫？”
“从来就没有什么西林卫，”长着两道浓眉的黑衣人躬身行礼，“姑娘既然已知我等来意，请......”
“我可以死！”女子声音微微发颤，“我不会连累你们的差事，但我有个请求。”
“姑娘请讲。”
“我死可以......”女子突然顿了顿，说道，“你让他们退开，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
黑衣人断然摇头：“在下不敢与姑娘独处。”
女子深呼吸几下，渐渐止住颤抖，泪水却已流下脸颊：“我死可以，那个人要的也无非是我的命，只求大人能容我几日，让我保住腹中这个孩儿......”
“姑娘莫要为难在下......”
“我不管到底有没有西林卫！”女子厉声打断他，“你们既然身在内卫营，我自然知道财帛美色都打动不了你们，但你们应当还记得入营之时发的誓言！你们......”
“在下当然记得！”黑衣人第一次顶撞女子，两道浓眉微微上挑，“姑娘不必徒做挣扎，请喝了这个吧！”说着，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长桌上。
女子脸色愈加苍白，火光映照下仿佛已变得透明一般，泪水顺着光洁如玉的脸庞缓缓流淌下来，脸上神情从乞求慢慢变为绝望。
她拿过瓷瓶，一双手颤抖着想拔出瓶塞，无声哽咽之下双肩抑制不住地抖动，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为首的黑衣人浓眉微皱，看着女子的一举一动，目光中不仅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杀意，仿佛在他面前的仅是一只落水挣扎的蚂蚁。
女子颤抖的手拔出了瓶塞，慢慢地凑近了唇边。
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人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忍看下去，扭头看向窗外。
浓浓夜色里，小院里的秋虫仿佛都被血腥味道吓得不敢鸣叫，只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
“谁！”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喝问，随后便是击掌声，重物落地声，转瞬重归寂静。
“狗娘养的封老三！”黑衣人低声咒骂一句，“出去看看！”
“不怪狗娘养的封老三，怪贫道。”一个淡淡的声音答道，“夜入民宅，肆意杀人，天尊在上，你们不怕报应吗？”
嚓啷一声，黑衣人全都拔出腰刀。却都只觉得眼前一花，屋里已多了一个形容邋遢的大个子。
这人一张黑黝黝的长脸，乱蓬蓬的头发胡乱扎个发髻，颌下浓密的粗黑虬髯，身上一件满是油污的灰黑色道袍，一眼看去不知打了多少补丁。
浓眉黑衣人目光闪烁，挥手止住手下，低声说道：“口称天尊，敢问道长可是天一观门下？”黑衣人言辞恭谨，语气却更是小心翼翼，显然天一观三字，在他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
邋遢道士冷冷看他一眼，挥一挥手：“凭你们也配说出本观大名！贫道守杀戒，你们滚蛋吧。”
黑衣人浓眉皱得更紧，仿佛发现对方是天一观门徒的事实，让他无比头疼，疼到极致，眉心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语气却愈发恭敬：“俺听说天一观的仙长向来不理凡人俗事，再说这是俺们家门私事，还求道长......”
只听“啪”的一声，道士伸手便是一记耳光：“装傻卖乖的玩意！道士守杀戒，可不守打人戒，再不滚，挨个打断你们的腿！”
黑衣人捂脸退了一步，心中大惊。虽说未防备道士出手，但他平日里对自己身手颇为自信，从未想过有人能伸手过来就给自己一个耳光，心思飞转，惊觉刚才那个耳光即使再来一遍，自己也躲不过去！几个手下也互视一眼，脸色发青。
黑衣人向道士深深行了一礼，不再说话，对手下做个手势，转身缓缓走出门外。一众黑衣人将火把留在屋里，慢慢向屋外退去，渐渐隐入黑暗之中。
道士冷冷瞥了外面一眼，转身对女子行了一礼：“姑娘莫怕，贫道乃是......操你姥姥！”
尖锐破风声中，屋外黑暗中骤然射进数十支劲弩，寒光闪闪，瞬息而至，已罩住道士全身上下！道士猛然翻身，袍袖轮出一圈灰影，只听扑扑连声，劲弩大多被打落在地。
“嘭！”不等道士稍息，两个黑衣人破窗而入，手中钢刀直向他肋下掠去。
与此同时，门口黑影闪动，几个黑衣人去而复返，低身窜入屋中，刀光闪烁，剁向道士腿弯脚踝处。呼喝声中，数十道劲弩从他们头顶掠过，后发先至，直扑道士面门胸口！
“吼！”道士大喝一声，一双手臂抡动如风，仿佛瞬间幻出十数条胳膊一般，灰影闪动向四周拍去。一时之间，小屋内刀光闪烁，掌影摇曳，噼啪连声，只数息之间，再复归寂静，一众黑衣人竟然全都倒在地下。
“你们身带军弩，进退有度，到底是什么人！”道士虽未受伤，身上的道袍却被割开数道口子，显得越发破烂，黝黑的脸膛已有了怒意，“明明知晓道爷来自天一观，还敢出手偷袭，莫非以为我天一观是好欺负的！”
为首那个浓眉黑衣人斜靠在墙角，蒙面黑巾已被口中喷出的鲜血浸透，似乎伤得不轻，但口气却颇为轻松：“道长别生气，俺们是什么人不重要，天尊在上，俺们兄弟胆子再大也不敢冒犯天一观，但上命在身，俺们要的只是她的命......”目光飘过道士，看的却是他身后的女子。
刚才情势紧急，邋遢道士只顾拼杀，此时才想起那女子，回头一看，却见她已瘫坐椅中，应该是被趁乱打了一掌，此时口吐鲜血，明显已活不成了。
“好啊！你们好！”道士面沉如铁，咬牙说道，“老子想救的人你们也敢杀！三年未入俗世，看来世间人已忘了老子的凶名！”
随着道士的话音，一道光芒从他身后蓦然飞出，绕至身前尺余凭空定住不动，竟是一柄断刀。刀身既薄又狭，在空中微微颤动，嗡嗡作响，直欲嗜人一般。
随着刀光闪出，一股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这几个黑衣人本是大成国中武者精英，此时竟被这股戾气压制，动都动不得。
断刀飞舞，瞬息已掠过小屋四周，刀光过处仿佛挟着天地之威，黑衣人纷纷捂着心口，指间渗出汩汩鲜血。
刚一见到这柄断刀，为首黑衣人就已脸色大变，伸手指着道士惊呼：“你，你是......”
话未说完，刀光已经直掠过来，他大睁着眼，一点寒光瞬间闪到眼前，却又仿佛极慢，明明眼中清清楚楚能看到刀光飞行划过的轨迹，身子拼命要躲开，却灵魂出窍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无量天尊......”一个平和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师兄不可再开杀戒！”随着这声音，漫天戾气猛地变淡，黑衣人只觉身上压力一轻，眼中闪起一丝希冀，挣扎着挪动身子，又仿佛张口欲言，但不及开口，那道寒光已自心窝处飞掠而过。
......
“师兄，你又乱了道心......”说话的是一个宽肩长臂的青年，也穿一身打着补丁的旧道袍，却洗得发白，不见一丝灰尘。此时他长眉微微皱起，正面带责备地看着邋遢道士。
邋遢道士用手搔搔头发，本来就扎得乱七八糟的发髻更乱了：“一时失手，一时失手......你不会告诉师傅吧？......算了算了，想让你撒谎比登天都难！你且莫急着怪我，先看看这女子是否还有得救。咱好不容易想救个人，总不能就这么死了！”
女子此时已奄奄一息，青年道士俯下身子，运指如飞，片刻之间已在她伤口四处点了数十下，却摇摇头说道：“.她生机已断，师兄你应有感应，我也无能为力......世人皆有天命，你我俱在其中。姑娘你且安心去吧。”
正如刚才那黑衣人所言，天一观傲立世间将近千年，门下传人从来讲究天道自然，说的好听些是万法随心，说的不好听点就是恣意妄为。兴之所至，他们可能会帮张二婶找丢失的母鸡；兴之所缺，看见杀人越货也不去理会。
邋遢道士虽然一时“乱了道心”想管管闲事，但他们师兄弟这次出山本就身负天尊神谕，有着极重要的事情要到这里查访，此时见一俗世女子将死，也不觉得多伤心，摇一摇头，两人转身就要离去。
“恩？”两人忽然又同时止步，互看一眼，都发现对方眼中的震惊。回头看向女子，却见她回光返照一般挣着身子，鼻息扩张，胸口急促起伏着，下身血水浸出，分明是已经临产！
“他姥姥！这生机......莫非就是......”邋遢道士声音微微发颤，不住声催促对方，“快，快，临产了......”
年轻道士也早已没有风轻云淡的样子，乍着手一脸苦笑：“快什么快，我是专擅医术，可我也从未给人接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