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琏叔侄三人从隐园回来,到荣国府给王夫人请安。恰巧姊妹、妯娌们都在上房闲谈,彼此请安问好。不多时,宝玉、贾兰也回来。贾琏就说起邢大舅挨打的事来。王夫人说:“这是怎么说!那么大年纪了,也不知打的轻重?”贾环笑道:“横竖也够他受的。”王夫人向贾琏说道:“你打发个人去送几两银子看看。”贾琏笑道:“这倒好,挨顿打就得银子,明日我也出去招打!”王夫人笑道:“下作东西,也不怕小婶们笑话。”贾琏说:“妹妹们不笑话我。”尤氏说:“还有侄儿媳妇呢。”
贾环说:“要不是老蓉,再不能白打白散。”贾蓉说:“倒不是怕事。我同着叔叔出去闹事,不用说外头,家里那顿打就足了,我可和谁要银子呢?”说的都笑了。宝玉说:“亏了我没去。”尤氏问道:“你去了怎么着?”李纨笑道:“自然是帮着打呀。”宝玉说:“我最怕打架的,不信问兰哥。”贾兰说:“有一天下衙门,走了不远,遇见打架的,顶马知道脾气,绕着小胡同回来。”尤氏说:“要派你出兵打仗呢?”宝玉说:“横竖我一辈子不当那差使。”说的都笑了。王夫人说:“你们去罢,好让我们解闷。”贾琏等答应着退出。
玉钏问:“作什么?好预备。”尤氏说:“人多,摇摊好。”王夫人说:“那倒有趣。”尤氏笑道:“我的主意总合太太的心。”李纨说:“既是这么着,明日你就告个长假,过来伺候太太,保管你又不愿意了。”说的连丫头、老婆子都笑了。只见二门上的婆子拿着个红帖子回道:“王大爷家大相公成家,请太太、琏二奶奶吃喜酒。”玉钏接过,递与王夫人看了,问道:“他们家谁娶亲?”平儿说:“想来是板儿,那两个还小呢。”王夫人说:“只好你去罢。我出四十两银份子,再送份礼。”平儿说:“送礼也就是一坛酒、一只羊、两挂百子鞭、五斤一封的喜烛。那么远怎么去?”王夫人说:“只好住四五天,看看乡下娶亲的热闹,回来说给我们听。”
正说着,回进来:“二位亲家太太来了。”才说了个“请”,只见薛姨妈、李婶娘一同进来,有几个丫头、仆妇跟随在后。众人迎到院里,请安问好。王夫人问:“怎么二位同来?”说着进房坐下。薛姨妈说:“亲家太太到我那里,说要到这里来,所以就一同来了。”
奶奶们递了茶。王钏笑道:“又来了两位送钱的老太太。”薛姨妈见桌上摆着筹码盒子,就知是摇摊,便问玉钏:“你怎么知道我们送钱?”玉钏笑道:“姨太太那一回耍不输呢?”尤氏问:“谁摇哇?”李纨说:“你摇罢。”尤氏说:“我押,叫琏二妹妹摇。”于是大家押起摊来。玉钏算账,增福打水钱。玩了半天,到吃饭时候一算账,庄上赢了一百七十六千有零,薛、李二位太太倒输了六十多千。薛姨妈向玉钏说道:“你可说着了。”玉钏笑道:“我们琏二奶奶下村的盘缠有了。”薛姨妈问:“二奶奶上那去?”王夫人就把王家请的话说了一遍。湘云问道:“那刘老老不知还有没有?可惜那‘携蝗大嚼图’没画完,明日叫四妹妹找补上,传到后世竟是一段佳话!”宝钗说:“你何不就作一部《大观佳话》?”湘云说:“叫我作,我这一枝春秋笔可不留情!”宝钗笑道:“自然是寓褒贬、别善恶。”李纨道:“好熟《三字经》。”宝钗说:“皆因这两天芝儿念呢,不然也就忘了。”于是大家说笑了一回,吃了晚饭,略坐了坐,李婶娘住稻香村,薛姨妈同湘云仍在蘅芜院住,尤氏回东府不提。
且说湘云同薛姨妈回到蘅芜院,那掌珠姑娘还等着见老老,把个薛太太乐的搂在怀里就问:“我给你带来的玩艺儿瞧见没有?”嬷嬷说:“外头交进四个匣子,说是太太给妞儿的,我们等奶奶回来才打开呢。”薛姨妈听了这话,更疼的不知怎样才好,说:“快打开,给我这宝贝看看。”原来是四个极细巧的自行人儿。说:“这是大舅舅带来的。”湘云说:“难为大哥,有这耐烦儿。”薛姨妈说:“听见还有个会飞的,须得大院子才放得,他要送这里姨妈呢。”又说了几句散话,各自安歇。
半夜里下起雨来,到了次日仍是朦朦细雨。那满院芳草经了这春雨,浅黄深碧,映着那石上的苍苔,十分有趣。
将梳完了头,见园门上的婆子拿着封信,说:“这是山西随折差来的。”湘云看完,递与薛姨妈看,说:“忙甚么?还都小呢。”湘云问:“你听见几时取回信?”婆子说:“问了差官,有几天耽搁呢。”湘云叫翠缕拿一吊钱赏那婆子,说:“大雨的,累你了。”婆子谢了姑奶奶,自去听差。湘云向姨妈说:“这信上却很愿意,但是这里不提,先不用说。倒是新近琏二嫂子托我,要向妈妈求亲说仙保作媳妇,不知府上愿意不愿意?先叫我提提。如果愿意,再求二婶娘作媒。”薛姨妈说:“没甚么不愿意的,仙保比苓哥大两岁呢。”湘云说:“宝姐姐不是比宝哥哥大两岁吗?”薛姨妈说:“他们俩作了亲家,却是合适。”翠缕笑道:“那就是显道神遇见地里鬼了,谁也别说谁长,谁也别说谁短。”湘云瞅了一眼,说:“这又到了你嘴里了。”翠缕说:“我知道,当着他们不说。”只见王夫人处打发人请吃饭。
此刻雨也住了,出了蘅芜院,远望稻香村,一路杏花半开,间着些垂柳。只见李婶娘扶着小丫头,李纨婆媳跟在后边。李纨说:“这才是好雨知时节。”薛姨妈说:“下三天都不多。”李婶娘说:“看起来今年是好年头儿。”李纨说:“别的还是小事,人去好些灾病。”湘云摇着头说:“这位大太太恻隐之心普的很呢!若是下涝了,又是天公的不是了。”一路说着话,已到上房。只见平儿打扮着带了苓哥,还有巧姐的嬷嬷、苓哥嬷嬷。王夫人就问:“只带他们俩吗?”平儿说:“还有两个呢。”王夫人说:“去罢,道儿远。”李纨说:“出份子可少吃,看人家笑话。”湘云说:“那也没甚么,不过再画一张‘后大嚼图’。”说的都笑起来。于是平儿辞了众人,出去上车,往城东去了。
这里吃过早饭,人回:“东府大奶奶同璜大奶奶来了。”只见尤氏、金氏一同进来,都请安问好。王夫人向金氏问道:“你怎么总没来?”金氏说:“因病了,一向总没出门,所以没给婶娘请安来。”湘云鄙其为人,向宝钗使了个眼色说:“宝姐姐,和你借样书。”宝钗说:“甚么书?你自己找去,左右在那隔子上。”说罢,站起身一同去了。
这里尤氏说:“昨日输了,今日找老太太捞本儿。”王夫人说:“你们听听,我也是输家儿。”玉钏说:“大奶奶带了帮手来了!”尤氏说:“这倒不是,才在府门外头遇见的。”玉钏说:“赢家走了,没人摇。”尤氏说:“琏二奶奶不在家,叫环三奶奶摇。”如玉说:“我可不会。”玉钏向尤氏说:“那有输给琏二奶奶,拿三奶奶垫的?太太借给本儿,我摇。再耍输了,看怎么着!”于是大家押起摊来,暂且不提。
且说湘云、宝钗到了东所,小丫头说:“奶奶同大姑奶奶来了。”就有人打起帘子进房来,见宝玉给芝哥理字号,见他们进来,站起身来让坐。湘云说:“这才是教子成名呢。”宝玉说:“我不教了。找大姑姑教罢。”湘云瞅了一眼说:“又不是我的儿子。”宝玉说:“咱们换了罢。”宝钗道:“你别说,妞儿和我亲的很呢。”翠缕说:“那几天姨太太家去了,他知道想,问:‘老老怎么不来?’”袭人说:“我就爱那小样儿,一点不像姑奶奶那时候,非凡的淘气,我们跟着挨了老祖宗多少骂!”湘云说:“你爱,就认你作干妈。”袭人说:“我可没那么大造化。”宝玉问:“妞儿认字没有?”宝钗说:“认了好些。天天早起认给老老瞧。”正说着话,回进来:“梅大爷来了。”宝玉站起身说:“失陪了。”就出去会客。
宝钗向袭人说:“你随便弄点甚么吃的点心,等上头的还早呢。”麝月说:“不说还忘了呢,有三姑奶奶送的四盒饽饽,一罐奶茶,说是他们厨子做的。”于是摆上点心,二人用了些,又喝了奶茶,就过上房去了。那边也传了晚饭。谁知尤氏今日又输了二十多吊,倒是璜大奶奶赢了十几吊。至晚二人回去。玉钏笑道:“璜大奶奶的车钱有了。”于是又说了回散话,各自回房安歇。
过了四天,平儿同了巧姐回来,见了王夫人请安,都问了好。平儿又替王家道谢,说:“我到的那天,姑娘也到了他婆婆家,一同回来给太太请安,住个一个月二十天的。”王夫人说:“本来也总没住家了。”巧姐笑道:“他们家也不知有多少事,不是这家娶媳妇,就是那家嫁女儿。又多有在乡下住的,去一趟就得好几天,我也想家了。”说着,就滴下泪来。王夫人说:“不用伤心,明日歇一天,后日咱们瞧你太太去。”巧姐问:“怎么没见大娘啊?”王夫人说:“这几天又犯了水饮了。”巧姐说:“我去瞧瞧。还要瞧四姑姑去。”王夫人说:“吃了饭就不早了。索性明日再去罢。”玉钏问刘老老,平儿说:“今年八十六岁,还纺线呢,就是耳聋。要给太太请安来,怕车颠的慌。”又把乡下娶亲的规矩说了一遍。时已不早,王夫人说:“都歇着去罢。琏二奶奶想着传车,后日出门。”平儿答应。众人也都各自回房安歇不提。次日,巧姐、平儿先到稻香村、蘅芜院、栊翠庵都略坐坐,就到上房去了。这日不必细说。
到了第二日饭后,王夫人带着巧姐、平儿往隐园看邢夫人去。这里宝钗、如玉、文淑送太太出门。宝钗约了如玉去看李纨,玉钏说:“我也给大奶奶请安去。”于是一同到了稻香村,问李纨:“这两日可好些?”李纨说:“吃了娑罗子,似乎疼的好些。”正说着,湘云扶了翠缕进来,大家问好让坐。湘云问玉钏:“你怎么没跟班?”玉钏说:“里头是增福、小四儿,外头周婶子、我妈,还有吴大娘。”李纨问:“管事奶奶也跟出门?”玉钏说:“因延寿病了,太太带他去。”说着又问:“大奶奶不闷吗?”李纨说:“你替我想甚么解闷?”玉钏说:“何不听三奶奶吹笙?”众人都说:“妙极。从没听见过。”玉钏说:“有一天太太没在家,我倒听见过。”如玉说:“你还说呢,不是那天三姑奶奶看见,说了好些话,我再不敢弄那些玩艺儿了。二奶奶也听见了。”说着眼圈一红。宝钗说:“他如今好多了。从前那脾气,和赵姨太太还闹呢。”李纨说:“今日解闷儿的事,不用告诉他就是了。”如玉被众人逼不过,叫小丫头取笙去。玉钏说:“我同你去。”
不多时,只见玉钏同了双红进来,把笙递与如玉。如玉就问:“你作甚么来了?”双红说:“不是叫吗?”玉钏笑道:“是我邀来的。”这里众人才知是玉钏的矫召。如玉吹起笙来。玉钏说:“红姑娘唱两句给大奶奶解闷。”双红说:“自到了这里总没唱,都忘了。”宝钗笑道:“你拣记得的唱两句就好。”双红想了想,说:“小姐吹《寻梦·懒画眉》那一支。”众人听他叫小姐,都笑了。双红说:“叫惯了,改不过来。”说完,就整顿歌喉,唱道: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抓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唱完,众人无不夸赞。宝钗接过笙一看:“我当是漆的,竟是个墨玉的,实在滋润!”湘云便念:“汉殿夜凉吹玉笙。”宝钗笑道:“你就知道董双成,往前呢?”湘云说:“自然是王子晋在缑岭吹的。”李纨说:“没见过两个人到一块儿就拌嘴!”如玉站起身说:“大嫂子歇歇罢。”李纨说:“你们主仆可乏了。”宝钗说:“先请罢,我还和妈妈说句话呢。”玉钏说:“我跟三奶奶过去。”于是主仆四人一同去了。李纨说:“果然吹的也好,唱的也好。”又伸了三个指头,“那位也责人太甚!”宝钗说:“一位太讲究,一位不检点,自然不合适。”湘云说:“将才这支曲子,要是蕉下客听见,还不知有多少话呢!”李纨说:“何必如此,放着好不好。”又坐了一回,钗、云二位就回蘅芜院去。
一进门,只听一片笑声。到了后屋,见薛姨妈歪在炕上,看妞儿跑着玩。见他们进来,推着薛姨妈说:“老老起来罢,娘也来了,姨也来了。”宝钗说:“传饭罢。”于是娘儿四个吃了饭。只见宝玉、贾兰进来,见桌上摆着自行人儿,就知是薛家送的,说:“老老怎么不给我玩艺儿?”妞儿说:“哥哥拿去罢。”薛姨妈说:“不用给哥哥,等得了侄儿再给。”说的贾兰不好意思。宝钗问:“你们打那儿来?”宝玉说:“稻香村瞧大嫂子去。早就进来了,听见三奶奶在那,我不便进去,就到杏林坐了会子。后来听见吹笙,就听住了。你们都走了,才进去的。”宝钗向贾兰说:“三姑姑来了,可别提这事。”兰哥说:“母亲也嘱咐了。”大家又说了回散话,各自回房安歇。
过了两日,王夫人回来,李纨病也好了,一同接太太进房坐下。贾兰回道:“昨日薛大舅差人来问太太回来没有,说有送的东西。”王夫人说:“甚么贵重阿物儿,要我亲身接?蟠儿也是三四十岁的人,总是贪玩。”不知薛家送来何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