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钉细长,此肉皮肉约有小指深,虽未伤及筋骨,可如此之深的创口还是让陈琬好生吃了一番苦头,整个左肩都似废掉一般,连稍微抬手都钻心疼,只得仰卧在床,纵然有千般怒气也无处可消。
她抬起右手搁在自己额上,长吁短叹起来。
原先她心中的那份空虚之感竟不是空穴来风,回京后总是被人明算暗记,练出她一颗强劲心脏,当时就是被皇帝“捉奸”,竟也是平淡如常,果然人就是要在折磨中成长啊。
陆佳本就是魏王世子的正妻,不过是那刘杉风流成性家中小妾无数,让她一武林出身的侠女不堪受辱与人争宠,赌气带子归宁。年轻夫妇分别两地,总有夜长被凉之时,万寿宴上再见自家夫婿,哪怕是再多苦闷也化为流水,相约在凌烟阁会聚,哪曾想却被陆修搅了好事,央妹妹将陈琬带到凌烟阁去。陆佳心里满是对兄长的怨怼,因而在刘钰闯进时,也不帮腔。
只是,刘钰如何到得这凌烟阁里来?万寿宴刚结束,恰逢贤太妃过世,宫内上下乱作一团,他何时得了消息,来捉陈琬的“奸”?
昨日她被刘钰拿烛台砸伤装晕过去,就是想试试刘钰的反应。
果不其然,刘钰见她晕倒,一时间就慌了手脚,忙上前将刘杉陆佳赶下床,又急忙命人传太医,亲眼看着太医替陈琬包扎,又在她床前守了一宿,待到五更时分才离去。整个过程都没听他责难过一句刘杉陆佳夫妇,倒是那刘杉惭愧地说了一句“抱歉”,也不知是对陈琬说的,还是对刘钰说的。
陈琬当然也是一夜未睡,不过是闭着眼睛假寐。她满腹疑惑无处起解,也不愿再看一眼刘钰,索性就合眼,兼之伤口疼痛,哪里想睡得着!
屋内静悄悄的,似是无人。陈琬动了动左手的手指,并不觉疼,又试着要撑着手肘起身,却是牵扯到了刚刚包扎过的肩头,疼得她一头冷汗,肩头白色的布条渗出些血色,她只得放弃,重重地倒在枕头上,双目瞪着床顶发直。
她还真是多病多灾啊。陈琬自嘲地笑笑,这回京到如今,过了不到三月,卧病在床的日子倒是比往年在山上加起来的还要多了。
身体受着皮肉伤倒还不要紧,陈琬心内早已伤得千仓百孔。人一旦虚弱便会胡思乱想,她自然也不例外,眼见着自己孤身一人在泱泱深宫里头,遭人算计,被人所伤,心头一触动,热泪顺着面颊滑落,渗入发丝。
等一下,陈琬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抬起右手拭去面上的泪珠,刘钰是一开始就得知她在凌烟阁里呢,还是他本不是冲着她来,倒是为了其他的事情?
陆佳说是陆修要她把她带到凌烟阁里来,**宫殿千千万,为何要选在凌烟阁?若说这凌烟阁是宫中禁地,本应当是无人看管无人照拂,可昨日她观着凌烟阁内家具陈设,皆是清清爽爽,再无任何浮尘污垢,倒像是常有人居住在此……
陈琬的右臂伸在被褥外,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画着圆,她闭着眼回想昨日以及更早些日子同刘钦到得这凌烟阁外时所见之景……那时,似乎就听到那凌烟阁内有人语切切,难道说……
忽然,她画着圆的手指被人攥住了,那人手心温暖,带着一些湿意,陈琬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刘钰一脸倦容坐在她床头,双眸中皆是血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见她醒转,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俯下身来便要去搂陈琬,陈琬冷着脸伸出右手抵着他倾身而下的胸膛,沉声道,“不许碰我。”
刘钰微微一怔,蓦然恍然大悟,眉头紧蹙,眸光闪闪,“我原先以为你会躲开的……”他说着,抬手抚上陈琬受伤的肩头,“我……”
陈琬向右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想去看他这张故作无辜的脸,“你走罢,我不想看到你。”
刘钰的手停在半空,半晌,他卸了鞋袜上得床来,侧身在陈琬身后躺下,双手小心地圈过她的腰,陈琬本是极厌恶他的,或许是身上带伤,竟没有动弹,任由他搂着自己。
“我平日除却甘露殿外,偶尔也会宿在凌烟阁,它既是禁地,总比南边那些要清静得多。宫中这些时日人多手杂,铮儿又染了病,他们又不许我同铮儿一道起居,我便一直单住在凌烟阁内。昨日刚从蓬莱殿回来,到廊下竟听得你同刘杉他俩打闹,我一时气不过,想着你原本不是苦求着要嫁与陆修……”刘钰絮絮的说着,竟不像是在解释,而是在倒苦水。
陈琬打断他,“所以你觉得我秽乱宫廷?”这是什么逻辑?怪道要被陆修和父亲他们牵着鼻子走了,怪道同刘钊是亲兄弟,都是这般随意揣测,刚愎自用!
刘钰听她应答自己,忙道,“我不过是一时情急,你又不是不知我对你的心思。”他说这话时语气低沉,搂着她腰的手紧了几分,竟勒得陈琬有几分疼。
她嗤笑一声,语带不屑,“别装了,这里又不是宜春宫,你我哪里还需演戏给我外祖母看?别以为我不知,我外祖母一心想要我嫁给你,你又正缺一靠山能助你亲政,自然是应承下来,因而我每回到宜春宫里,你都会过来做戏给她看,我说的可是实话?”
她说着便用右手去扳刘钰搭在自己腰腹上的手,无奈男女气力悬殊,加之她身上带伤,一时间竟是扳不开,可刘钰却自己自己松了手,叹了一口气,仰天平躺在她外侧。
陈琬见身后良久未说话,不免心里悄悄地打起了小鼓,她自认对这小皇帝有几分同情,两人又并无私仇,便翻转身子平躺,刚刚躺平,却见刘钰欺身压上来,她的惊呼就这么地被淹没在唇齿间。
想来这刘钰平日并未同多少有过唇齿相依的经验,他猛地下来,一下子磕在陈琬的上牙齿上,疼得两人齐齐倒抽冷气,陈琬又气又急,右手一直抵在他的胸前推他,奈何他就是受了疼也不放弃,一手撑在陈琬身侧一手捏着她的下颚逼她张开嘴,挑动着她脆弱的神经,她避之不及,仓皇窜逃。
这人简直就是不可理喻!陈琬挣扎着要合上嘴巴,情急之下上下牙齿一合,狠狠地咬了刘钰一下,刘钰吃疼放开她,人却仍是撑在她的上方,垂首望着她,眸中带着怒意。
陈琬不甘示弱地回盯着他,眼眸中盈盈着泪光。
刘钰的唇边有方才咬出的血迹,他肤色白皙,这下更衬出几分苍白来,陈琬忽然发觉他眼圈乌黑,神色疲惫,不免又要心软,便扭转了头,望着床里发呆。
刘钰终于从她身上下来,复又平躺在她身侧,喃喃道,“你若是忘了也好,我此时无权无势,也是般配不了你的。”
这人说得什么鬼话?
陈琬冷笑一声,“别开口说话了,既是知道自己无权无势,在我这儿抱怨又有何用,有本事你就同陆修要去。”
听她这样讥讽,刘钰眼中蒙上一丝凄苦,无奈道,“我本无心政事,一心要做闲散王爷,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哪曾想过有今日。”
白首不相离,说的倒是好听。
陈琬转头看向他,正巧刘钰一直就凝视着她的侧脸,两人目光相撞,他眸中带着某种令她避之不及的东西,她叹气道,“我原本也不想回京,做一闲云野鹤,游历山林,哪曾想过今日。”
刘钰委实没料到陈琬会这么说,静静地望着她安详的脸庞,却见她嫣然一笑,“不过既是身在其位,必谋其政,既来之则安之。你既然已是天子,自然要做好天子的分内之事,简能任之,择善从之,善始善终,竭诚待下,做得到这几点,哪怕不是明君,也是无功无过。”
刘钰眼帘微垂,一动不动地听她讲,手试探着去与她相握,却被陈琬避开了,“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在同我兄长联合,你也不想这般碌碌无为受人摆布,到得春风得意日,你自有你的一番作为,到那时,自然有人同你并肩笑看天下,而那人,不是我。”
“那人怎可能不是你?”刘钰猛抬眸,紧紧地盯着陈琬。
陈琬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心房,“这里,这里,并没有你的位置。”她说完,含笑看着刘钰颓然坐起身来,不发一语地背对她而坐。
“果真是如此吗?你就……对三哥情根深种?”刘钰涩涩地开口道,他仍以为陈琬心里住着刘钊。
刘家的人个个都招惹不起,就算是眼下正同她“交心”的刘钰所说的话,她都只是半真半假当做故事在听,不过是右耳进左耳出,连脑中都没有过过一遍,就怕自己不小心记在心上,再受人辱。
说到底,她的心房里,到底住了谁,到底还有没有人住得进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伸手将拉过一片的枕巾盖在脸上,闷声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