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夏尔与华德共住的房间内,熄了灯,华德已经发出有节奏的呼吸声。
夏尔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自落地窗投进来的月光,梳理着自己的心情。
卡卡的笑和激动的话,令夏尔有一种落到了实地的感觉,身体中某个在黑暗的空间飘荡了很久的存在,落到了可以立足的地方的,踏实感。
心口有点酸软,飘荡了很久的存在落到实地,酸软的感觉就溢了上来。
眼睛有点湿润,是被心口冲上鼻梁的酸软引发的,不是想哭,也不是被感动了。
有人觉得自己是珍贵的,就感觉自己也是易碎的,难免自怜自伤了吧?夏尔微微有些唾弃自己突然的矫情,闭上眼睛,为自己拉好被子,进入睡眠。
不想,却做了梦,黑漆漆的夜什么都看不分明,外加还下着雨,湿漉漉的叫他厌恶。
他在屋檐下坐了很久,雨一直在下,下了一整个黑夜,黑夜却一直都是,不能走离。
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歇,天也似乎永远不会亮。
怎么还没来?妈妈,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回家?
可是,妈妈究竟是长什么样的,记忆里却是一片模糊,只有她黑色长长的卷发是分明的,或许,还有她发怒,歇斯底里尖叫的声音是清晰的。
小小的夏尔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的脚,应该是不会来了吧?不会来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就再也不用见到她尖叫着哭泣的样子,不用再为喝得醉醺醺的她擦脸,将她拖上床了。
妈妈那么重,他拖她的时候真的很吃力,有时为她擦脸的时候,她还会煽他巴掌,掐他的脖子,很疼,每次都有种很疼的感觉。可是,在这屋檐下坐了很久,连疼的感觉都记不分明,只知道,疼是很可怕很坏的事情。
还有饥饿,饥饿也是很可怕的事情。现在的他就觉得很饿很饿,身体空荡荡的,很想要食物,心口正中往下一点的位置,似有一只火兽,被困在里面于是冒着火焰撕抓着,灼,刺。
雨是不会停了吗?天明是不会来了吧?她也不会来接自己了吧?
变小了的失去力量的夏尔摩挲着自己的胃,将头埋到自己的臂弯,无声的哭了。
眼泪是水,会咸,一切都很糟,很饿,饿得撕心裂肺。
不来就不来吧!就这样饿死在屋檐下,就这样断开一切的联系好了。反正,他也不想再看到别人对他们母子指指点点的模样,不想在看到妈妈拉别的男人进房间之后,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模样。反正,她也很久没有在拥抱过自己,没有再对自己微笑过,他赌气。
小小的夏尔被一种深刻的绝望所笼罩,绝望是那样的冷,冻结身体里一切能散发温暖能蹦跳运转的器官,比这雨夜还黑还湿还闷,比这撕心裂肺的饥饿还要难以忍受。
泪水这么令他讨厌,为什么要哭?她都不要自己了,没有人要自己了,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无论怎样哭泣,她都不会来了,为什么还是一直一直不停的在哭。
停不下来的哭泣声,伴随着绝望的黑雨夜里的淅淅沥沥声,显的那么空旷孤独的,叫他对自己愤怒看不起的,可是停不下来的,喘不过气来的,张大着嘴哭泣的,是那么的狼狈。
他想念爸爸,爸爸还在的时候,会把他架到肩膀上转圈,他可以抓他的头发,一直笑,跟着那些旋转的挑高的地面,抓着爸爸的头发,随着他的笑声一起笑。
可也记不清他的样子了,过了很久的时间了吗?长得像一根他拉不了到头的绳索一样长的时间了吗?这个时候他不是才七岁,距离爸爸死去才一年不是吗?怎么会有那么长?
是这个黑漆漆下不完的雨夜的缘故吗?他在这里坐了多久?好冷好饿没有自卫的力量。
只剩下他跟爸爸的笑声是可以清晰的,如刚刚发生的,没有被这黑雨夜磨烂的了吗?
对了,那个笑的时候,妈妈是温柔的,样子和表情都记不得的,温柔是一团光。
那样柔和的光曾经照着大半个世界,将所有的都照得金金黄黄的,跟糖果一样甜蜜,跟加了红糖的牛奶一样的暖糯,以为永远不会改变呢。
为什么改变了,这种复杂的事情凭借他如今七岁的头脑好像是不能理解的,可是却又理解的,夏尔有点茫然,自己是在哪里?自己是现在的自己吗?
恍惚是梦,可以醒来,但雨声和自己的哭声不能控制,所以挣不出。
欠了很多的钱,爸爸消失一段时间,妈妈开始终日哭泣的一段时间之后,有人闯到家里来跟他和妈妈这么说,叫他们还钱,将这个家里的东西都搬空了,他们抢走了一切,包括爸爸送他的小松鼠也被抢走了。
有人指着他说,他爸爸是个傻瓜!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说去阻止一个贵族杀一个老人和他一样的小孩,就是傻瓜?那样不是英雄吗?还有什么是杀?什么是贵族?全都不能理解。
爸爸不回家,他知道跟那些人理论争执,会挨打不会有人帮他出头,他只好低着头站到墙角,等他们指着他说完再赶回家问妈妈。
妈妈又刚送走了一个男人,喝了很多的酒,从身体到眼睛全部是红的。他却还是傻傻地跑到她跟前去问,一问,她就开始发火了,被她狠狠煽了一巴掌,摔到地上。
妈妈也说爸爸是个傻瓜,她一边哭一边笑,很可怕,叫骂着爸爸,说他是个大傻瓜,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是抛弃了他们母子的大混蛋,去他妈的英雄!
当英雄就是傻瓜吗?脸热辣辣地,痛,在雨夜的屋檐下,还在哭泣的他记起了痛的感觉。
明明,以前是金灿灿的光时候的妈妈,是跟爸爸一起跟他说:“我们的夏尔长大要当一个英雄,一定会成为一个被人敬仰尊重的英雄。”的。
如果,他们以前就是希望他成为一个傻瓜,那么,他现在就已经是了。他的脑袋什么都记不清,想不明白。夏尔抱住自己的脑袋,在雨声里大声哭泣。
心冰凉,泪冰凉,空气冰凉,雨水冰凉,一切都是冰凉的,再不想去爱人。
因为丢失了能散发温暖的不知名器官,因为害怕了那种暖光,如果没有被那暖光笼罩过,如今在这冰凉里就不会难受,不会想哭,不会绝望得难以忍受。
妈妈?你把我扔在这,以后一个人会好好生活吗?以后一个人不会像我这样难忍吗?
猛地睁开眼睛,伸手在脸上抹一把,全是水。夏尔惘然。
往后,他会被住在那屋檐里面的一个老头,班尼迪克,领进去,成为他的学徒,成为一个魔法师,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跟他一起做危险的实验,被他打骂,能吃饱饭不必再照顾烂醉之后的她,他再也没有回去找过她。
因为,她已经不要他了,因为,他不记得回家的路,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纵然,他很疼,很冷……,忘不了。
这便是他的全部,是他的人生,夏尔惘然地抹去脸上讨厌的水,从新又闭上眼睛。
他不会爱,不具备爱的能力,已经适应了孤独,不要去爱,他暗下决心。
除非,有一天,这个世界当英雄再不会被认为是傻瓜。除非,有一天,这世界再没有贵族与杀,再没有人可以抢走他的小松鼠,再也没有母亲要抛弃自己的孩子!
到那一天来之前,他都不要去爱人,因为一定会再经历一次跟刚刚那样的绝望,他再不能承受一次那样的绝望与冷,会化成冰渣碎得连灰都不剩,会消失被吞噬的。
夏尔不过是,才十七岁的男孩,依然是个没长大的小男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