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不知羞的骚蹄子！”
大太太柳氏暗自啐了口，冷冰冰的视线从不远处柔软得如同一滩水的二太太王氏的身上转过了一圈，瞧见她倚在王有财怀里的得意样子，眉头更是微微拢成了一个‘川’。
却在对上王有财投注过来的视线时，又成了她一贯的柔情似水、落落大方。
“大姐昨日不是才说要请我同四妹一道儿去梨园的戏班子看戏么，怎么的，大姐今日是要折了信用不成？”三太太何氏个性泼辣爽利，为人八面玲珑。眼儿尖的她当下瞧见大太太和二太太又对上了眼，赶紧挪动步子上前一步挡住了大太太的视线。
“是啊……大姐，我们还是快走吧。”四太太李氏小声的插了句嘴，表情有些怯怯。
大太太闻声，才将视线瞥过来，她就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眼眶儿整个儿的就红了一圈。
“我、我只是有些等不及了。”
柳氏有些无奈的叹气。
她只是看王氏那女人不过眼罢了，这也算是府里众人皆知的秘密了，怎的唯独这个李氏就偏生这样一幅拎不清的傻乎乎的样子呢。
若无其事的收回了视线，柳氏保养得当的面庞上挂着端庄委婉的浅浅笑意，唯有她眼神深处透着一股冷漠的寒意，用一种评估货物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女人。
与她交好的三房的何氏同四房的李氏，除非是她们的作为损害到了她的利益，否则一般情况下她是不会轻易动她们的；至于剩下的那些个不省心的女人，想来便让她们来吧，她也自有办法处置了她们。
事实上，柳氏并未将这些女人放在眼里。
别以为奴才们嘴里抹了蜜似的叫着好听，整天开口闭口都是二太太三太太的，但事实上，唯有她柳氏才是王老爷明媒正娶的妻子，至于其他七个，顶天了也不过是个从后门里抬进来的妾。
柳氏也乐得装贤淑，不过是个称呼罢了，若是能让老爷瞧见她的好，柳氏可不会在乎这些。
谁让她才是老爷的正室呢，她只要安安分分的守着这个位置，不犯七出之条，这个家的内宅子里头就永远没有人能越得过她去！
哪怕那些个骚蹄子再怎么鼓吹枕头风，老爷心里都放了把公平的秤，他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所以老爷决计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情来，随意的落了她这个正室的面子。
柳氏心中得意，嘴角上的笑意也难免轻快了几分。
“看来两位妹妹还真是等不及想要去看那‘金玉良缘’了。”柳氏轻咳了声，拿着丝帕掩饰性的挡住了正微微上翘的嘴角。“行，咱们呐，这就上戏班子去。”
四太太心里高兴，白皙的脸颊上也升起了两块红云。三太太眼尖的看见了，立刻就拿这来取笑刚刚还红着眼圈的四太太。
这一头，三位太太正说着话呢，那边儿的二太太又挽着王有财的臂膀袅袅娜娜的走了过来。
“大姐和两位妹妹这是在说些什么话头儿呢？居然如此开心。”
二太太王氏如此刻意的举动自然激不起大太太的火气，看也不看她一眼，大太太径自对着王有财的视线，柔下声音道：“正要带着两位妹妹出去走走呢，四妹喜欢看戏，又难得出一趟院子，正巧戏班子出了台新鲜的折子戏，自是要带着她去瞧瞧的。”
四太太李氏本就胆儿小怕生，自从她生的六少爷去了之后，她变本加厉的躲在自己的院子中，愈发的不愿意出来了。好歹平日里还有大太太和三太太心里记挂着她，知道她爱看戏，不时的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要不然李氏若是哪天死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头只怕都没什么人知道！
“还是芸，咳，夫人你有心了。”王有财是个性情中人，虽然对四太太的个性不是太喜欢，但好歹也是他的女人，自己的正室如此照顾妾室，内宅安宁，他岂有不乐之理。一激动之下，他差点就叫出大太太的闺名儿来了，这可于礼不合，当下才硬生生的改了口。
虽然王有财只喊了一个字，但自己的闺名儿又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
大太太的脸立刻就红透了，她带着几分羞涩低下了头，眼角的余光却看见二太太嫉妒得快要绞碎了手上的帕子，心里更是开心。
这女人都已经四十多了吧？！怎的保养得还像是才三十出头呢……真真是要气煞人了！这念头从二太太的脑海中滑过，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她巧笑倩兮的甩了甩王有财的手臂，拉回了他的注意力。“老爷~老爷！您刚刚不还在说今天要陪我去看金玉轩的首饰么？怎的这样就被大姐给拉走了呢。人家可不依！不依！”
“好好好！今天你看中什么尽管说，老爷一定给你买。”二太太一撒娇，王有财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快酥了，自然是她说什么他都满口答应了。“夫人呐，出门的时候路上小心。今日也早些回来吧，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物什。”
也就是说，老爷虽是陪这骚蹄子去买东西，但心里其实也还念着她们呢。
只消这一句，方才还堵在大太太心里的最后一丝介意也立刻消散了。当下柳氏大大方方的说：“多谢老爷挂念。老爷同二妹路上也需多加注意，莫要累着了自己。”三太太、四太太纷纷附和。
等二太太恨恨地转身上了牛车，她那一脸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的愁苦表情却让柳氏很是高兴，言语间更是难得的带上了几分和善。
微微朝身边服侍的人颌首，三位太太各自的贴身丫鬟赶紧凑上来，小心翼翼扶着她们上了各自的牛车。
***
昨儿晚上老爷没来她房里，坐卧难宁的柳氏最后索性看起了账本，等到回神的时候才发现都已经到了三更天。早上扑了几层的粉才堪堪掩去了眼睛下一圈的黑印子，现在坐着这温吞吞的牛车，柳氏自然而然就斜过身子倚着凭几微眯了眼睛。
“一两金子算一卦，不灵不要钱。噗嗤……这假道士还真会坑钱！”“谁说不是呢，要不然哪会有那么多人围着？真灵的话早有人扑上去求着他算卦了！”
跟在柳氏轿子旁边的珊瑚和琥珀不晓得看见了什么可笑的东西，两人窃窃私语着，还时不时的发出一两声吃笑来。柳氏被两个丫鬟说话的声音扰了困头，自然是再睡不着的。
撩起垂在窗上的帘子一角，柳氏轻声问：“怎么了，什么事情就让你们笑成这样？”
柳氏本就出身书香世家，自嫁给王有财之后掌管王家一百来口人也有三十年了，身上也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也才露出了一小半圆润的下巴和放平了弧度的嘴角，却让珊瑚和琥珀喏喏地不敢说话。
“太太，是路边有个邋遢的道士。他竖了一条儿布，写着‘一两金子算一卦，不灵不要钱’呢。”珊瑚比琥珀更机灵些，立马儿的就凑到窗边将刚才看见的告诉了柳氏，虽然没有直接见到柳氏的面，但珊瑚的脸上满是恭敬和讲笑话似的谄媚。
“是么。”
“可不是么太太，旁边都有好大一群人在看那道士的笑话呢。一两金子，有谁有那么多钱去算个卦呀，更何况看那道士的样子……就像是个行虚作假的！”
撩起帘子的白皙玉手伸了回去，柳氏好半天儿没有出声。既没有笑声，也没有斥责，反倒是让珊瑚和琥珀提起了心。
“珊瑚，去和三太太四太太说一声，我有些事儿要办，就让她们先去戏班子吧，我之后就到。琥珀，你且去将那道士请去龙门居楼上的雅座。”
“是。”“是。”
珊瑚琥珀两人福了一福，赶忙向着两个方向快步走去。她们俩儿都是柳氏身边的老人了，自然知道大太太向来说一不二，最厌恶的就是手底下办事的人拖拖拉拉、没有那金刚钻却去揽那瓷器活儿了，因而此刻哪里还敢有半刻的耽误。
等到琥珀将那道士请至龙门居的时候，大太太面前的茶才刚刚上桌。
因为坐的位置好，道士一进门，大太太眼皮子一掀一扫，已经将他整个人都看进了眼里。
头上的帽子歪歪斜斜，一身半旧不新的蓝色衣衫，脚下趿拉着鞋子；一双眼睛虚眯着，看脸色倒是红光满面像个有福缘的……看到道士举起葫芦来喝了一大口酒，大太太才皱着眉头暗自怀疑，难道不是面色好，……而是被酒给醉的？
“哈哈哈，今日老道有幸，蒙太太请客。这龙门居可是永安县最有名最贵的酒店了，若非太太心善，怕是老道一辈子都不得其门而入啊！”道士哈哈一笑，浑不在意自己身上的邋遢，他大喇喇的坐在柳氏对面，瞄见柳氏虽然眼神怀疑却并未因此而沉下脸色，依旧有礼待他，他心里反倒有些惊喜，看起来这位太太反倒是个有主见明事理的。
说不定这位便是今日的有缘人了。
柳氏见那道士坐下之后揉了揉肚子，又晃了晃他的葫芦，于是轻声吩咐身边伺候的丫鬟：“珊瑚，让掌柜的着厨子烧几道龙门居的招牌菜，还有，酒窖里五十年陈的那几坛子酒，他也别藏着掖着了，赶紧送上来。”
“是。”
“太太果然好眼力！”道士听得柳氏如此吩咐，顿时眉开眼笑的夸赞了一句，也不知道他话里夸的是大太太好眼力相中了他算卦的本事，还是看出他肚子饿、缺酒喝的事情。
柳氏微微一笑，也不作答。
王府的面子果然够大，这才一杯茶的功夫，龙门居的掌柜居然已经上齐了一桌子的好菜。那道士两眼放光，也不等柳氏客气便吃喝起来。等到他酒酣饭足，整张八仙桌上已经一片狼藉。
道士打了个饱嗝，顺手将沾满菜油的肥手在衣服上抹了两把，喝了口小二新送上来的茶水，又斜倚着太师椅用不知道从身上哪个地方拔出来的竹签子剔了剔牙缝儿。
这才慢吞吞的对着珊瑚琥珀抬了抬下巴：“出去吧。”
珊瑚顿时火气上涌：“你——！！”方才她便看这人不过眼，不懂规矩也就罢了，偏用膳的时候也怪难看的，想来定是个打着幌子想要骗人钱财的家伙！
“珊瑚。”柳氏冷淡的视线一扫，珊瑚就像是被人用针戳了几记，顿时瘪了下来。“你们俩都出去吧。”
“……是。”珊瑚还不服气，琥珀麻利的走上来福了福，拖着她就走了。
‘咔’一声，雅间的门合上了，柳氏淡定的品茶，看着窗外楼下的风景。
她不是没察觉到道士扫过来的视线，但是她不急，这事儿也不急。
“呵，太太好定力，老道自愧不如。”柳氏顺了声音看过去，那道士嘴上说不如，眼神里却是带着兴趣的探究。“说吧，太太您想算什么？”
手伸进袖子，柳氏摸出两个足色的金元宝来，摆在桌子上。“道士，我只求一卦。你若真有那么准，别说一两金子，就是一百两、一千两，只要你开口了，我王家付得起也愿意付。”
道士看了眼金元宝，咧嘴一笑，等着王太太的下文。
“我本不是信这些的人，今日找你来也就是一时兴起而已。你若算不准，那也没什么，这二两金子照样归你，就当我捐了点儿香火钱。”
那道士暗自咋舌，二两金子当两文钱使似的，才当一点儿香火钱……啧啧，还真是财大气粗的太太呢。
“太太请说，想算什么？”
“子嗣。”
这问题……还真算是意料之中啊。道士又懒洋洋的从怀里掏了掏，拿出一个龟甲并几文钱来。他将那几枚铜钱丢进龟甲中，两手又拿着龟甲上下晃了晃，然后将里面的铜钱倒出来，在桌子上一一摆了开来。
“如何？”柳氏看不懂那卦象，但心中终究还是有所期待的，她忍不住离了椅子，微微起身探向对面。
“恭喜王老爷王太太，王家必定有后。”
——有后！王家有后！！
柳氏顿时心中一松，整个人掉回了椅子上。
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柳氏只是呆愣着，大概是因为听到太过惊喜的消息而被冲激到了，好半晌之后她才慢慢的恢复了理智，她佝偻着背部，眼睛里不断的有泪水滑落下来，脸上却又带着一种足以吸引别人视线的美丽笑容。
道士不好意思的撇开视线，咳了咳。“不过么……”
不过？！
柳氏立即拉回了思绪，想到方才的一时失控，又有些羞涩起来。“这位老神仙，这卦……莫非还有什么意思吗？”激动兴奋之下，柳氏连对道士的称呼都改成了老神仙。
得意的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几根山羊胡子，道士说道：“这是自然的。方才老道尚未说完这卦象呢。”
“请讲。”
“王家虽有后，但已经折了福厚的缘分，只怕将来王老爷膝下只会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女儿？！
柳氏微微睁大了眼，但随即又放下心来，女儿就女儿吧，总比老爷一辈子无儿无女要强。王家连丧十二位少爷，现在想起来，大概确实有碍老爷以后生儿子的福分了。再说了，姑娘有什么不好，凭他们王家的家世，以后少不了是要找个倒插门的女婿的。
念头一转而过，柳氏低下头用帕子拭了拭还湿润着的眼角，眼中有幽光骤然滑过。
那么，老爷膝下唯一的子嗣，王家唯一的大小姐，究竟会从哪房太太的肚子里爬出来呢……？
柳氏究竟还是老爷明媒正娶八人大轿抬进门的正房太太，平日里再怎么装得大度，她心里对娶了其他七位太太的老爷还是略有不满的。
说句实在话，就算是二太太王佳娴那个骚蹄子在她面前显摆老爷对她的宠爱，她也忍了！但她绝对不希望看见的就是，那个孩子会是她以外的女人生下来的。因为，有资格继承老爷偌大家产的，只能是她生下的嫡女！
抬起头，哪怕心中已经恨死了其他的七位太太，但柳氏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的端庄高雅起来。“老神仙，那我能否再请您算一卦，看看王家的女儿究竟是从哪一位太太膝下的孩子？”对上道士转过来的幽深目光，柳氏心中一跳，面上却不显分毫，笑着解释道：“知道了是哪位太太，我自然是好派人多加照顾的。”
“呵呵，太太不必如此多虑。这位王家的小女儿，命里注定是要大富大贵的，能生下小姐的，自然也是有缘之人。”拍了拍手，道士起身用宽大的袖袍一扫桌面，那两个金元宝登时消失不见，他又拎起自己的酒葫芦和布幡就要跨出门。
“老神仙！”
再转回头时，看见柳氏正连忙起身要来拦住他，道士仰天大笑一声：“太太何需庸人自扰。”说罢推门而去。
柳氏平日里走惯了那种颦颦婷婷、看起来分外优雅的小步子，徒然碰上这么一个走路飞快的老道士，哪里还追的上。等到珊瑚和琥珀扶着她追到龙门居门口的时候，一条大街上满是陌生的行人，哪里还有方才那个邋遢老道士的影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