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门轻轻地关上了。
姚儇忽然觉得有稍许不自在,皇父现在的态度,分明是要与她说贴心话的意思。她抬起了眼,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双习惯了威严的眼睛正温和地凝视着她,她怔了怔,一句玩笑话刚要出口又咽了下去。
昭明帝看着她,叹息道:“瑶瑶,你已经长大了。”
想起往事,他神情中闪过一丝歉疚:“朕知道,你当年一定怪过朕,怪朕让你孤独无依,怪朕只顾朝政,而不去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姚儇浑身一震。
她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伤感,又像是悲戚,唯独没有喜悦。
姚儇能平安地在宫里长大,其间历经多少艰辛苦难,昭明帝看在眼里,却因忙于稳定朝中局势而无法顾及。幼小的女孩儿,蜷在寝宫里,怀中抱着皇父钦赐的代表无上权力的玉牌,心中明明害怕得很,却还要强装镇定。
姚儇这样的身份地位,根本没有哪一个嫔妃有心抚养,毕竟是皇后留下的嫡皇女,万一稍有闪失,就是滔天大祸。何况,连身为姚儇母族的萧氏,于此事上也未有过丝毫表态。而没有母妃作为靠山的皇家儿女,若没有足够的气势,连一个普通宫人都差遣不动。
这样的幼年记忆,于姚儇并不是美好的旧日时光,甚至是被她刻意遗弃的不堪的角落。如今由昭明帝重新提起,心中自然五味陈杂。
“瑶瑶,当年你出生时,你母亲曾向朕求旨,要朕废去你继承皇位的资格。”
姚儇静静听着,面上既没有震惊,也没有伤心。
她的母亲从来不喜欢与权势有关的任何东西,也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去沾染。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
昭明帝并未惊讶她的反应,继续说道:“朕自然没有下旨,可也答应了她,待你及笈,便让你嫁入周家,嫁给周华容,抑或周之尘。”
皇女一旦嫁入官宦世家,便不能再干涉朝政,失去争夺皇权的资格。
姚儇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她的母亲为了她,真正是用心良苦啊。
“看来你早已知道了。”
昭明帝神情复杂,似乎是想起什么:“那时朕问你如何发落周华容,你提出贬他去晋地,朕只以为是他过于耿直,在皇子学苑时得罪了你,看来并非如此。难道那时你已知道……”
“是。”姚儇坦然承认。
表面随意的人往往却是真正叛逆的人,明明知道母亲不愿自己卷入权位之争,是为了保自己一生安宁,却敌不过天生反骨,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片刻沉默之后,昭明帝叹息道:“若你母亲知道你是这样的性情,一定会后悔她的决定。”
姚儇不置可否,向昭明帝郑重行了礼:“父皇对儿臣,已是太过纵容,儿臣一直心存感激。此次出行,路途遥远,请父皇定要保重身体。”
她眼中殷殷关切,并非作伪。
昭明帝长叹一声,“在外多加小心,不要逞强。天下父母心,皆是一样的。朕不仅是天子,也是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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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儇走出御书房,远远守着的程公公提着灯走上前来:“殿下,可要奴才替您照路?”
“不必了。”
姚儇答道,语声清冷如夜色。
她抬起头看天边一弯美月,心里默默说道,我姚儇今年不过十五岁,年华锦绣,身份尊贵,无所不能得,无所不能做,真正过得比谁都快活。
她这么一想,脸色渐渐柔和了下来。她一向夜间难眠,此刻夜色深沉,一丝睡意也无,在皇城的月光下慢慢踱步,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神经,享受着难得的惬意。
待她慢慢沿着路走到太清苑门前,只听到一声“公主殿下”,语声低沉柔和,宛如飞来梦境,让她心中一动。
蓦地回过头,那人一身暗绿色的官袍站在角落,并不张扬,却不知为何格外显眼。
俊秀君子,翩翩华容。
当年京都里流传的那句话,随着那人的离去,已经再没人提起了。
方才在御书房,她心思繁重,无暇分神,不过略略看他几眼,如今月色正明,她凝目细细看他,眼里闪过一丝赞赏:这个人,就算被发配到穷山恶水里去,也脱不去那份坦荡的君子之仪。
周华容哪周华容……
打马游街时你是翩翩风度的状元公子,皇子书苑里你是温文尔雅的教授先生,偏在朝堂之上,你要做那直言不讳的谏臣。我嗤笑你的清高,却也佩服你的坚韧。只可惜……你被我母亲选中,成了束缚我的棋子,我不能拿之尘出气,便只好刁难你了。
姚儇淡淡一笑:“周大人,有事么?”
周华容神色柔和,朝姚儇躬身一拜:
“并无大事。下官只是来替舍弟,谢过殿下照拂之恩。”
周华容之弟名唤之尘,自小身体羸弱,终日与药物为伴,却并不阴郁,是个十分开朗的男孩子。姚儇从小便喜爱这样好性情的人,关系是处得极好的,平日里光是上等药材就递过几大箱,有些什么稀罕物也是先往周府里送。
周华容一走三年,周之尘竟比三年前健康了不少,不必猜也知是姚儇的功劳。而周之尘本性纯真,为人处事大大咧咧,常无心而惹出事端,周太傅年老体衰,管不了许多,而他们的生身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为这一事,周华容走前曾为此忧心,但不想姚儇对之尘照顾颇为周全,有皇朝的长公主照应着,就算惹到什么麻烦,又焉有出事之理?
“之尘是我的朋友,我不过尽些朋友之谊。”
姚儇似笑非笑,微一探身,靠近那暗绿衣袍:“周大人半夜候在这里,不会只是为了向我道一声谢吧?”
周华容忽然跪倒在地:“请殿下放过舍弟,之尘他天性单纯,受不得宫闱之苦。”
“你!”姚儇不料他会说出这番话来,蓦然变色,眼神凌厉如刀:“周华容,你竟然把我看得这般下作!”
皇朝公主未成婚前,是可收些侍人的,只是这些侍人一旦入了公主的府第,便终生不能出去。有些官员为巴结权贵,还会主动送去自己的儿孙,侍人一旦得宠,翻身成为驸马的也不少。而姚儇一旦自立府第,便意味着有了继承大统的可能,届时朝中定会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真是可笑啊。
周华容,你根本不会知道,因为我的母后那个固执的束缚,我姚儇,是永远也不会喜欢你们周家人的。
她用那冷冷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身前的男子,缓声道:“我便是要收侍人,也该选你这一心护弟的兄长,周华容,你说是不是?”
周华容仍旧跪着,惨绿衣袍铺在冰凉的地上,一片乌云遮住了皓月。
“下官不敢。”
他已预备迎接一场疾言厉色的暴怒,却只听到一声轻笑。面前的少女,笑得异常云淡风轻,他却心神一凛,只觉那目光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他不能直视。
“若不是为了之尘,你以为我还能让你活着回来?”
周华容默然不语。
这位长公主的手段,当年他在皇子学苑时就有所领教,大概是离京久了,看着那张天生善意的少女面孔,就不由自主忘记了那些教训。
“你这人啊,明明文采出众,却太耿直了,不懂得变通。你为人如钉,对谁都不讲情面,在朝中树了多少敌人,恐怕自己都数不清了罢。一个尚未稳固的朝堂,是不需要诤臣的,你虽受父皇欣赏,你的存在却是不合时宜的。呵,若不是父皇心怀仁慈,让你避去了边地,你纵有百条命,也绝活不到今天。”
姚儇负手而立,干脆教训起自己的老师来,一字一句,毫不留情面。
“而之尘和你不同,他的坦然不会伤人,也不会让人难受。这些年他陪伴我甚多,我喜欢他,感激他,仅此而已。”
周华容蓦地抬头,便看到这位长公主神色柔和,笑容皎然,有种与平日里分外不同的明媚,让他心下一怔。
姚儇并未看他,只淡淡继续说道:“虽然我从未说过,但我的确一直把之尘当作哥哥一般,不管何时都不会伤害他。”
她顿了顿,又说道:“即使是别人,也不能动他分毫。”
皇朝长公主的承诺,自然是一诺千金,绝无反悔的道理。
“下官代舍弟谢公主殿下回护。”
姚儇的承诺这般直白,周华容此时焉有不明白之理,不由眉目舒展,如释重负,站起身由衷地朝她一拜。
周华容,你费尽心机,只是为之尘讨这一个承诺么。以你周家之力,难道不能护他周全?除非……姚儇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顺着那道挺直的浓眉,对上了周华容清明的眼神:即便是示弱般的在此处,依然风骨不消。可惜,十年之内,都不能看到这个人在朝堂上直言进谏了吧。
“周太傅他老人家,还能撑多久?”
“至多一年。”
果然是算好了的。一年之内她势必要回来,长公主及笈是皇家大事,到那时即便周太傅有什么不测,还有她护着周之尘。
“周华容,你怎知我肯许这个承诺?”
周华容答道:“之尘身边有一人,名唤穆青,下官认为,这个人并非平庸之辈。”
穆青是姚儇手下十二暗卫之首,亦是其中的顶尖人物,本是跟随在她身边的,极为可靠。周之尘身体不好,姚儇想来想去,还是派了穆青暗中保护。凭穆青的暗卫手段,周之尘那样的性子,怎会看出端倪,一直以为穆青只是一个宫中侍卫。却没想到,周华容的眼力这样犀利,能看出穆青的身份。
姚儇越发觉得此人难得,只是可惜,这样的人才却不能为己所用。
她感受着夜露里的寒气,面色如常,回复到往日模样,温言道:“夜深寒重,周大人早些回吧。”
周华容又是躬身一拜,那道颀长身影便消失在浓重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