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洗心斋,生意异常地好,小二一个包厢接着一个包厢地跑,心里既累又欢喜。来这里喝茶的客人出手都很大方,往往能得不少赏银。
上次有个独自来喝茶的小姑娘,看着也不像是富贵出身的,却留了五两银子的茶钱,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边想着,手已轻轻推开一扇门,端着茶进了去:“姑娘,您的南柯一梦。”
“茶钱在桌上,两个时辰之内不要来打扰。”
他放下茶碗,不经意瞧了一眼。那少女倚在窗口,正看着窗外出神,不由瞪大眼睛:这不就是那个出手大方的小姑娘么,上回看着挺和善的,怎的这次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脸上冷冰冰的,一丝笑容也没有,虽是在出神,眼睛却明亮地透出一股子冷意,看他呆呆地没走,眼神扫了过来,天,好吓人!
小二赶紧拿了银子就走,走到包厢外,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阿弥陀佛,玉皇大帝,观音大士,这年头的小姑娘都不是普通人哪,我还是去干我的活吧!
他擦擦额头的汗,冷不防面前撞上一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位,这位大爷,小的,小的冒失,给您,给您……”
“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大爷了?”
那人语气柔和,声调却并不低,自有一种飞扬的神采在里面。
小二愣了愣,方才心里那点子晦气忽然都散了,这才反应过来:“小的一时眼花,给姑娘赔礼了!”
他边说着就抬起头,还没看到那女子的面容,只觉一阵馨香而过,那女子已进了包厢,目光不觉追过去,却又是一愣:女子进的竟是方才那小姑娘的包厢。
周身的馨香还若有若无的,再回想那冷冰冰的少女,小二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转身下楼去了。这怪事年年有,怎么今年就特别多呢!
少女倚在窗口看楼下的路人,心里茫然一片,身体却已经作出了反应,璎珞诀的寒气散发出来,笼罩住了她的脸。
沈氏一向只收藏秘籍,对习武没有兴趣,历代子弟也只做文官,人们便以为沈家人都是不会武功的。
沈言她爹那一辈确是没有习武的,于她自己,只觉得并不难学,反正沈氏的秘籍多得是,便挑了那么一两本来学。璎珞诀便是其中的一本。这武功走的是阴寒一路,女子体质虽适宜,练久了却伤身伤神,于是她又练了一本极为刚烈的罗音剑,却大是艰涩,只练成一半便要走火入魔,只得罢了。
后来她才发现这两种武功相互抵触,但一消一解之下,倒克制住了璎珞诀,是以李淳风等身怀武功之人见到她,只以为是寻常少女,并不知她身怀两种截然不同的上乘武功。
门似乎是被人推开了,沈言并未回头,却感到一股淡淡的温柔香气在风中蔓延而来,不知是不是凑巧,一下掩住了她的寒气。
“小姑娘,这么小的年纪就喜欢绷着脸,以后会嫁不出去的哟。”
沈言转过身,那人已经坐下喝茶,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却给人绚烂之感。
害了孔真的,就是这么一个人么?沈言不知不觉收起了浑身的冷锋气息,眼里带了疑惑看过去:黑衣黑裙黑钗,面孔并不白皙,而是蜜色的,一双褐色的眼睛让人想起琥珀。
“孔真在哪?”
女子撇撇嘴角:“你倒是挺关心他的。”
沈言猜她已有三十年华,做那般孩子气的动作,却一点也不突兀。
“那小子啊,说是怕吓着你,就让我来见你。”
她喝了茶,见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眼睛一亮,抓了几个在手上,左捏右捏,粉末子撒得到处都是,却又不吃了,放回盘子里去。
沈言极细微地皱了下眉,却没逃过女子的眼:“果然像他说的是个大小姐脾气。你这点心里被人下了毒,吃一个就要到地府里做鬼去啦。”
看女子语气间似乎与孔真极为熟稔,沈言愈发疑惑。她心里一震,浑身冷意又泛了出来:
“你知道我是谁?!”
看着文文弱弱,却是个小刺猬呢。
女子斜斜扫她一眼,懒懒说道:“我可什么也不知道,这世上除了孔真,我柏栩栩只对毒药有兴趣。”
沈言对江湖上的事所知甚少,江湖史书里记载的,毕竟不是亲眼所见。她呆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一个人:“你是毒妃子柏栩栩。”
传说,柏栩栩曾是十洲一位城主的王妃,喜好制毒,更喜好让身边之人试毒,其丈夫与女儿就是这样被毒死的,最后只余下一个儿子,不堪忍受她的手段,联合外臣将她赶出了城,接替了城主之位,这座城这才太平下来。
沈言回想那段江湖史记载的时间,差不多是十年之前,不由瞪大眼睛:算起来,这女子十年前就该是三十年华了,那如今。。。
“随便猜女人的年龄,可是太失礼了啊。”
那女子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旁,凑近看她的脸:“啧啧,到底是小姑娘,皮肤真不错。”
虽说江湖传闻大多不能相信,沈言看的那本可是最权威的江湖史书,出入如此之大,她一时有些头疼:“我只想知道,孔真如今到底怎样了?”
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直觉,身边正对她动手动脚的女子,也许不是什么坏人。
“他除了有些风寒,壮得像只小猪。”
“那他,那天怎么会晕倒?”
“孤兰谱很耗内力的,他唱了几夜,能不晕倒么。”女子又撇撇嘴:“早知道叫他不要练了。”
“那他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沈言一想起孔真那张布满伤痕的脸孔,心里就难受不已,“是不是你拿他试毒,毁了他的脸?”
“我为什么要毁他的脸?”
她讶异地看沈言一眼:“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那张脸虽算不上英俊,也总有种可爱。他的脸自练孤兰谱之后就变成了那个样子,我见多了人的丑恶嘴脸,倒不觉得可怖,你若嫌弃,就不要再见他啦,也免得他伤心。”
“什么?!”
沈言十分诧异,难道一切皆是自己误会了?可是孔真分明练成了孤兰谱。。。
“三年前我碰到他的时候,他一副很伤心的样子,说什么阿言不要他了,然后不久就练成了孤兰谱。他本来很高兴,还说要回去找阿言,”柏栩栩瞥她一眼,“你就是那个阿言吧?你不知道,那小子一看到自己的脸被练坏了,哭了好几天,还跑过来求我,要我把他毒死一了百了。”
沈言浑身颤抖,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以为,孤兰谱练法艰深,他练不成。他一直没回去,我也以为,他终于找到了意中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总好过陪我呆在大宅里不见天日。”
“你一直都觉得他不聪明吧。”
柏栩栩收起了笑容:“他在你面前,一直很自卑,觉得配不上你,所以你赶他走,他就拼命地练武,想证明给你看。”
沈言心里一惊:难道是自己错了么。她以为不能禁锢孔真的人生,她以为她明白孔真的心,原来全都是她在自以为是。
柏栩栩仿佛有看穿人心的本领,“以你的年纪,做的已经够好了。只是有时候,善意也会做成坏事。”
她那看似安慰的话却更给沈言心上重重一击,枉她自诩聪明,却聪明反被聪明误,才会铸成大错。
“孔真几乎每晚都呆在璧山寺,就是为了等你来。他说他留了标记,只要你看到,就一定会来。”
沈言怔怔说道:“是,我看到了,我也来找他了,还伤了他的心。”
她年少经历了太多事,怎会看不出孔真的心思,却还是狠心赶了他走。她喜欢孔真,把他看作自己唯一的家人和朋友,却唯独不是她的爱人。
她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离开得久了远了,感情就淡了,最后也就放弃了。却忘了世上也有很多人,真的会像孔真一样执着地等下去。
真是傻啊……
她眼里慢慢落下了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