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容得免一死,却不欣喜。
姚儇是一直想除去他的,他知道。恐怕早在皇子学苑,他二人整日相对时,她就有了这个念头。
他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这位尊贵公主,对于她那些行事手段,也毫不赞成。生作皇家子孙,已是步履艰难,处处需小心谨慎,姚儇却变本加厉,将少年时代的欢愉天真,都付与了尔虞我诈。
朝堂失仪,他被贬去晋地,心里并不十分难受,能离那些阴谋诡计远一些,也是好的……
周华容昏昏沉沉想着往事,眼睛酸涩,不知是否药力发作的缘故,终于默默地闭起了双眼。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衣料撕扯声,他紧闭双眼,恨不得立时双耳失聪,也好过承受这样的折磨与煎熬。
***
那暧昧之声越发张扬,周华容昏沉之中,只听到段临风忽然低吼道:“瑶瑶!”
周华容并非不知人事,那语声嘶哑,却不似情动,而是咬牙切齿,充满无尽愤恨。
此变故一出,他暗自打起精神,几番挣扎,几乎把舌尖咬破,才终于重新睁开双眼。
他眼前一花,就看到了地上滴落的绯色血迹,几乎心跳停止,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他心中焦急,微微眯着眼朝床榻处看去,为了不被那段临风发觉,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到了极致。
血腥味道淡淡地在房中弥漫开来,先前的旖旎之气烟消云散。
段临风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脸色难看之极。而那被他一掌打下床榻的少女,嘴角渗出淡淡血丝,却是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手中把玩着一把精致短刀:
“这把刀是阿晟送我防身用的,我一直随身带着。看来他对你不是那么信任啊,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提醒你。”
“瑶瑶,你……”段临风正想说什么,腹部一阵剧痛,眼神一冷:“刀上,有毒?”
姚儇娇媚一笑:“自然。”
她面上眸光流转,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来。
段临风经历这一番变故,心中也有些冷了,淡声问道:“瑶瑶,当日你与我在一起,究竟是假意,还是……真心?”
“临风,都到了这个地步,再来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姚儇占了上风,嘴上言语就尖刻起来。
她已经不是方才那一副为情所痴的模样,显然是决心忘却这段感情,与眼前之人彻底决裂。但目光却身不由己,一刻也未离开段临风,将他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
她突然感到一阵悲哀,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段临风。
为了政治而舍弃情爱,换作是她,是否也会这样选择?她与临风都是有野心的人,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屈服于感情的束缚,却也从来难以得到旁人的真心。
纵然惯于虚情假意,这一次,姚儇却先一步妥协,向对方送出了真心。只可惜,段临风愿意辅佐的,是她的皇弟姚晟,而从来不是她。
“临风,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就此……散了吧。”
段临风心中微微一震,并未察觉姚儇眼中流露的复杂神色,英俊眉目间全无表情,再不看这曾经与他柔情蜜意的少女:
“从一开始你就在防备我。你并未中藏欢,方才也一直在演戏。”
“呵,”他笑容嘲讽:“可笑我还对你心存歉疚,真像个傻子。”
“我的演技,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是不是?”
“是啊,事到如今,我不得不佩服你。”段霖风不再捂着伤处,站起身来,一手握住了他的银枪。
在战场混迹多年的将军,怎会因为这点伤就寸步难行?更何况,无论多么锋利的利器,只凭姚儇的微弱劲道,就先自行钝了三分。纵使受了毒药的侵蚀,这样程度的伤害,他段临风还是忍受得住的。
他眉头深锁,神情复杂,突然之间抬手向窗外扔了一枚精巧的飞镖。那飞镖并非要伤人,而是要发布一个暗号。
***
情势隐隐又变。
一人悄无声息进来,身材窈窕,面纱之下一双妙目,因为充满嫉恨而失去了诱人的神采。她一进来,就轻易制住了姚儇,手里握起一枚薄如蝉翼的杨柳刀,向段临风说道:“段大人,你计划失败,人就要给我处置。”
段临风犹豫片刻,英俊面孔转向一旁,道:“我既承诺了你,你要怎样做,我已无权过问。”
姚儇眼神一颤,屏息感受着女子身上毫不遮掩的杀气,一瞬间明白自己将要落入如何的处境,心思几变,手上还未动作,那精巧的匕首便被女子打落在地。
“哼,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的话,”女子伸手在姚儇的左颊上重重揉了一下,“我可不保证你这张脸还能完好无缺!”
女子不再多言,手起刀动,刀刀精准,几乎都刺在要害之处。
她未点住姚儇哑穴,是以房中只有姚儇抑制之下的低吟之声,轻轻地回荡着。姚儇痛得几乎神智麻痹,这房间的隔音效果又好得很,外面的暗卫根本听不到房内的声响。
距离死亡如此之近,若不是碍着那逼人崩溃的伤痛,姚儇几乎要大笑称赞:阿晟呀阿晟,你这一出软硬兼施,实在出色之极!你这次总算是肯下了心思在这上面,知道做事要双管齐下,才能稳妥。按着如今朝中的局势,姚晟还不会傻到要置她于死地,而重伤比死更能折磨她的意志,果真是好手段。
姚儇最为清楚,大皇子姚晟的老CD是表象,内里依然不够沉稳,因此常常担心他剑走偏锋。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这样昭然大胆的刺杀行动,是大皇子姚晟初次挑明他要夺权的决心,也是对自家皇姐的明确宣战。以往,姚儇一向认为姚晟行事过于保守,决然没有猜到,姚晟竟受了某些人的鼓动,入了激进一派,于是才有了这场让她措手不及的意外!
姚儇咬牙忍耐那非人的折磨,冷汗如水,涔涔而下,转眼之间已经衣衫尽湿,墨色发丝紧紧贴在了惨白的双颊。
便是在此时此刻,她还有心思自我反省:阿晟既然有本事招揽到临风这样的强臣,这些年的保守谨慎,泰半也是装给人看的,我曾教他韬光养晦,不料他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我都瞒过了。唉,也是我太过自大,竟然低估了他的本事,所以才不屑于去防备他,才让我自己今日就要尝尽后悔滋味!
女子的动作很快结束,失去倚靠的姚儇重重摔在地上,浑身伤痕,却还余下一口气。
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的“杰作”,女子心情十分的好,曼声道:“你敢抢我的心上人,我就让你尝一尝这活活痛死的滋味。”虽面容半遮,那语声透出曼妙,展露无限风情。
好熟悉的声音……姚儇心中一动,猜到了这女子的身份:她是冷翠阁的花魁云轻舞!
她出宫游荡时,偶尔也会让秦衣衣替她换了面目,去花楼寻一寻李丹青那厮的“芳踪”,是以亦听过云轻舞的琴音,赏过云轻舞的蝶舞。
她想到李丹青,心里陡升的一腔复杂情绪,俱化作了轻蔑一笑:“你看上的,是李丹青那小子吧?他虽然混帐一点,喜欢他的傻女人却多得很。”
“你怎么知道?!”女子有些恼怒,干脆点了她的哑穴:“不许说他的坏话!”
姚儇无声地继续笑着,嘴唇动了动,让女子看清她的嘴型:“可惜他就是喜欢我,不喜欢你。”
她这般不知死活的挑衅,惹得女子的杨柳刀从袖中又滑出来,到了手里。
“我们走吧,让她痛死,不是你的本意么。”段临风转过头,冷漠地说道。
“我看你还是心疼了……”
女子有些不满,却被那寒冷目光一惊,又见姚儇已是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遂顺水推舟改口道:“那便走吧,反正任务也完成了。”
那两人不知使了什么身法,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
周华容此时才敢把双目全然睁开,怔怔地看着浴血而卧的少女,恍恍惚惚,总觉眼前之事不太真切。
“你中的迷香,药力还有半个时辰。”姚儇勉力把脸转到周华容那边,用口型一字一字说道。
周华容心里一紧:“再过半个时辰,你……撑得住么?”
“你担心我?”
姚儇失血过多,痛得嘴唇都在发颤,却非要露出个四不像的扭曲笑容。
周华容见她那种模样,一直不惧神佛、不畏死亡的人,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那恐惧迫得他心急如焚:“我该怎么救你,这房里隔了音,我又不能动……”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又恢复了力气,那种无能为力的瘫软感觉消失了。
“你骗我?!你——竟能无情到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皇朝的长公主,从来强势而聪明,只有算计别人的可能。只为了那段临风,就能失去所有警觉,从云端落到凡尘,锋芒全无,真真叫人失望。
周华容眼角微凉,心中一股莫名怒气,不知由何惹来。
躺于血泊之中的少女已无力开口作任何反驳,身上的疼痛到了极处,恨不得就此了断性命,求取解脱,可惜她此刻浑身乏力,根本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姚儇渐渐陷入昏沉之中,脑中断断续续地想:没料到,居然有这么一天,要让周华容救我一命……
从我知道你是为束缚我而存的棋子时,你在我心里就是一具随时可诛杀的尸体了。
周华容,在这世上,我第一不愿欠你的人情。可惜如今看来,这份人情是非欠不可了。
姚儇神尽力竭,轻轻闭上了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