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凝华殿。
早朝将毕,昭明帝坐在上首,惫起眼看了看下面的诸位臣子,似是随意般开口道:“众位爱卿,可还有其他事宜要奏?”
群臣之中无人出言,一片寂静。
昭明帝心中微微奇怪,那消息传得极快,连宫里都知道了,这底下的人倒沉得住气。而他一句“那便退朝吧”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忽然有一人越众而出,朗声说道:“臣,有事要奏。”
恩?上首之人眉间一挑,终于有“出头鸟”忍不住要站出来了么?
昭明帝突然精神大振,那惫起的双目似笑非笑,却是比方才亮了许多:“宁爱卿,你有何事要奏?”
那躬身低头的官员直起身来,露出一张方正面孔,正是朝中清流派的领袖人物、吏部尚书宁舫。此人心性颇高,平日里以清正廉洁自居,在民间也有几分“清官”的薄名。此人最是看不惯朝中那些贪慕名利的同僚,其耿直个性,虽比不过昔日在朝堂进言如针似箭的周华容,也算是有些胆量的谏臣。
“启奏陛下,近来臣在朝中偶然听到一些传闻,那传闻……似乎与长公主殿下有关。”
宁舫此言一出,朝中诸人面上神情都变得很是微妙。但众人都是在官场里混久了的人精,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个个低头垂目,不流露半分异样。
“哦?什么样的传闻,爱卿说来听听。”
“这……臣不敢说。”
昭明帝看到那宁舫略带犹豫的目光,了悟般说道:“你放心大胆地说,传言既不是由你而起,朕恕你无罪。”
得了帝王的特赦,宁舫放下心来,继续说道:“长公主殿下多日未进朝堂,有人传了谣言,说殿下早已离宫微服私访。又有人说,殿下不仅外出微服私访,还在半途上不慎遇到歹人,竟是……”他抬起目光,小心翼翼看了昭明帝一眼,见后者并未有任何反应,便壮着胆子说了下去:“竟是重伤而亡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个传言,在场之人当然是全都知晓的,但谁也没料到,这个宁舫竟冒失到就在朝堂之上将这传言,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长公主姚儇的死讯,原本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此刻被蓦然挑明,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就被揭了开来,这突如其来的一片光亮,让很多人心里都很不舒坦。
这个宁舫,亏得他还是清流派的中流砥柱,到底有没有点脑子?!
李阁老站在大殿的最前端,心中一时忐忑,不由暗骂那宁舫做事鲁莽。
姚晟派人刺杀姚儇一事,原本有功无过,给了姚儇重重一击,还让她不能声张,硬生生吃了个暗亏。近来的谣言却让李家人都乱了心绪,连姚晟也拿不准,是否他那皇姐真的已身死维京。联想起长公主那羸弱的身体,若是云轻舞下手没个轻重,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姚儇若死,她手下之人与萧氏族人,皆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倚仗的皇家血脉已经失去,萧氏即使在这场夺权之争中败了,也定会拉了李家垫背。
退一步说,就算萧氏按兵不动,皇帝的态度也着实让人心惊。昭明帝如今最宠爱的,就是这位长公主,若是皇帝知晓此事,只一个残害亲姐的罪名,就能将姚晟打入地狱,万劫不复。到那时,姚晟的争权之路也就到了头。昭明帝正当盛年,姚晟下面又不乏其他皇子皇女,便是重新培养继承人,也还为时不晚。
众人心思各异,皆是惶惶,唯有萧慕航压住嘴角那一抹笑意,不着痕迹地将心中的得意掩藏在肃穆面容之下。
“长公主确已不在宫中。慧凝皇后忌辰将至,长公主愿斋戒百日,以积福祉。朕念她孝心可嘉,便准她去了龙华寺,也好尽一番为人子女的孝心。”昭明帝缓缓说着,目光在殿中诸人身上扫过一遍,显露天家威严。
“到底是谁,竟胆敢诋毁皇族?简直可恶!”昭明帝重重拍了案头,对着宁舫说道:“宁爱卿,既然这谣言由你发现,朕便将这件事交给你来查,希望你莫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啊。”
宁舫立即拜倒在地:“臣自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萧慕航心中很是诧异,按照姚儇的法子,他们本就达到了预期的目的,纵使在朝堂之上出什么差错,也无大碍。但昭明帝竟然这样地维护自家女儿,甚至不惜对群臣编造谎言,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看来,他这表妹的夺位希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得多啊,这实在不能算一件坏事。
朝堂之上已经是波澜暗涌,萧慕航恐怕是群臣当中最为镇定的一个。他自顾自地思量一番,心情越发好得抑制不住:只要能对付了族里那帮老顽固,以后这天下之利,他萧慕航岂非尽可分一杯羹去!只要姚儇登了位,以她对自己的承诺,他萧慕航就能将天下贸易尽数掌控。他早已有预感,皇朝将来的贸易之业,势必是要真正兴盛起来,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交易啊!他只往了经济上头去想,而并不在意政治权势,其重利之心,一时表露无遗。
“退朝——”皇帝似乎是怒气不小,手拿拂尘的殿头官尖着嗓子扬声刚宣了退朝,宝座上已不见天子龙影。
殿中众人皆心思复杂纷乱,唯有萧慕航淡淡一笑,步伐轻快地率先走出了大殿。
***
茱萸跟随楚澜多年,根本没见过楚澜这般矛盾过。
神情里酝酿着极为明显的怒气,却隐忍不发,像是厌恶自己这样的情绪波动。
十洲人的自我拘束并不强,及时行乐几乎已成了十洲人的生存之道。就说主母离家出走这件事,茱萸并不觉得十分严重,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承担过多的责任。
但楚澜却认为,十洲之所以这些年来发展缓慢,子民的懒散是最大的原因。于是他将目光从十洲转到了皇朝大陆,他学习皇朝的策论、兵法、禅道,甚至民俗,与皇朝长公主姚儇长达七年的通信,亦让他深切了解了皇朝的治国之法。
“竟企图将这血雨腥风引入我十洲,沈之璧,你实在卑鄙,其心可诛!”
楚澜拧眉翻着手中的情报,眉间的川字越发深刻,甫一看完,手下就运了真气,将那情报在手中振成了碎屑!
他刚刚得知,沈之璧当年要与楚氏联姻,并非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而是要为自己、为沈家留一条后路。沈家收藏江湖珍贵秘籍无数,武林中人无不虎视眈眈。沈言的父亲沈之璧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十洲之主雄踞一方、又身份超然,与皇朝大陆以大海相隔,岂非最合适不过?
见过沈言之后,楚澜原本对这场联姻,又重燃了隐约的期盼。而这一纸旧情原委的披露,则彻底触及了他的底线。身为世代守护十洲之地的楚家后人,绝不能允许有人将邪恶的主意打在自己的家园上!
盛怒之下的男子,根本忘记案头上还有另一封情报未看。那封情报,乃是由楚澜派出秘密保护沈言的下属所发。那人只在暗中照看,除非遇到重大事宜,并不会现身,是以沈言根本没有察觉到。
那纸上字迹匆忙潦草,显然是在极其紧急的情况之下写就。而情报的内容极短,只有一句话:沈被神秘人所擒,无力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