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坐在阴暗的柴房里,她一个人。她惊恐、绝望,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在等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任何人来探望她,或者,等待孩子的降临。她低头,看见自己露出的肚皮上面树杈状的经脉充血膨胀,足有手指粗细,由青转紫,慢慢呈现出可怖的鲜红。
“啊!”惊叫着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和梦中一样置身在黑暗的深渊,火盆里烧得猩红的炭腾起热气绘出恐怖的变形的脸,被撕拉着要裂开一般狰狞,叶清茹惶恐地蒙住头部,躲开那个充斥着恐怖的世界。
明天、后天,一定要见到杨渐源,一定要!纵使他欺骗了她、辜负了她、抛弃了她。叶清茹掰着手指一天一天地算,尔后一个月一个月地算,三个月,这是狩猎回京的第三个月,她怀孕了,确凿无疑。可是从回到京城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再见过杨渐源。并非他不回家,他刻意回避她。她本来也想算了,她不是能厚颜无耻去黏着男人不放的人,行宫里那几天几夜,权当一场梦,不,本来她就搞不清,那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迟迟不到的天癸,让她确信了那件事实,还让她确信了另一件事。
如果他得知了这个消息,会不会回头?叶清茹迅速用力地摇晃脑袋,她必须清醒,不能再持有那种幻想,不能再对他抱有希望。叶清茹茫然无助,除了他不知道还能告诉谁,她没有办法一个人生下并抚养孩子。
“两年还不足以证明我对你的心意吗?当初那么多媒婆为我说媒,唯独没有人说叶清茹。倘若你年长两岁,倘若我在与梅夫人定下婚约前遇见你,谁说我不会娶你呢?清茹,我理解你的自尊、你的傲气,你认为委身作妾不符合你的身份,可惜你已不是叶家千金。不愿作妾,就甘愿做一辈子婢女吗?你不怀念以前的生活吗?我可以让你继续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你恨我花心,我可以改过,从此只有你与梅夫人;我不会让你受欺负、受轻视,你是平妻,你和梅夫人一样。”
“那,我们的孩子呢?”
“视如嫡出——你愿意为我生孩子?”
一直对他部署的厚厚的心防,到底为什么在那一瞬间轻易地被打开?从不肯相信他的叶清茹,轻信了他的所有承诺。也许是那天天太冷,他身上的温度太暖,叶清茹在他的怀抱里被完全融化。就像在夏日的午后,懒洋洋地不肯想太多,只要舒舒服服睡一觉就好了,而那时候的她在想,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他们在照壁前分别时,他还温柔地在她耳边说:“好好休息,明日再来见你。”她甜蜜地在自己简陋的床铺上睡了一觉,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一日一日过去,始终再没见到他。先是以为他不在家,再是以为他忙碌,最后她明白了,他不打算见她。
叶清茹连哭都没有哭过,好像过去了就没事了。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难过。她一如既往重复着自己的生活,打扫房屋、更换被褥帐幔、有时还顺便打扫庭院,除了这些工作,便跟府里其他的婢女一起打发时间。听说梅夫人的身体依旧欠佳,叶清茹不大想去探望。杨渐源一定不希望她出现在那里,而且梅夫人的声音容貌,已经成了她的梦魇。她当然不会对梅夫人有任何不满,她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她只是怯于面对梅夫人。
日子过得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手上又开始长冻疮,没有杨渐源送给她冻疮膏了,叶清茹自己上街买了一盒,效果不如去年杨渐源给她的那盒,勉强用着不至于让伤口破裂了流出血。
有一段时间叶清茹患上胃病,吃什么都吐,不吃又饿得慌。姐妹叫她去看看大夫,天寒地冻懒得出门,而且除了反胃呕吐没有别的病症,叶清茹想忍忍就算了。某一日她无聊至极地躺在枕头上,猛然想到这是狩猎回来的第三个月月初,距离上次月信已经两个月。叶清茹怀着忐忑的心情又等了一个月,依旧没有。叶清茹犹疑了很久,直到看到腹部的形状开始凸出,才决定了告诉杨渐源。
埋首记账的管家从一堆账簿中抬起头,带着疑惑看着在门内站了有半个时辰的小姑娘:“清茹啊,你到底有什么事?”从他检验新购进的茶叶开始,叶清茹就闷声不响跟在他身后。大概是看管家在忙,她一直没找着机会说话。管家检查完茶叶回来对账,她跟进了账房,站在门旁边一声不吭。记完今天的帐管家顺手翻翻旧账,眼看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管家实在忍不住了。
“管家,我想见少爷。”每天在西院等也不是办法,叶清茹等了三个月一次也没等到他。在东院应该能找见他,可是叶清茹没勇气去东院。
管家向来很精明,连眼神都透着一股睿智,从那日大门外杨渐源扶着叶清茹下车,立刻就把内情看透。事情飞快地在下人中间传开,并传到了二夫人的耳朵里。梅夫人为了保胎在忍受煎熬,杨渐源在这种时候另结新欢,二夫人和管家合计,暂时断了杨渐源和清茹之间的联系,避免对梅夫人产生干扰。管家的脸很严肃:“你要见少爷,为何自己不去找他?”
叶清茹低着头,管家严厉的目光审视下,她软弱得想哭:“我不知道少爷在哪儿。”
“若只是有话对少爷说,我可以帮你传达。”情话什么的,她一定说不出口只好咽回去。管家真的很不愿意帮她作信使,这个姑娘并不讨厌,若是在平时,为少爷做这点小事也没什么,但此时此刻,比起梅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出于一个仆人的本职,他必须坚决维护梅夫人以及未来的小少爷。
叶清茹咬着嘴唇挣扎半晌,她要见到杨渐源,恐怕很难,管家在杨家几十年,对杨渐源忠心耿耿,对她也很照顾,她能够相信管家。惴惴不安地向门窗探视了一番,深吸一口空气抬头直面管家,张开的双唇作出四个字的口形。管家怔住许久,走到她身边安慰地拍着她的肩:“你回去好好休息,什么活都不要干了。我会把消息传回给你。”
“管家伯伯……”叶清茹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眼泪断了线般掉出来。
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管家叹了口气,耐心地开导:“别急着哭,相信管家伯伯,不会委屈了你,少爷会将你妥善安置的。你无需担心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都会有解决的办法的。”叶清茹没有抬起头来,她抽泣着,连头都抬不起来。管家说的“解决的办法”,她能想得到,但那并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如今,她也无可奈何。
在门外问候完得到允许的管家推门走进室内,顺手将门带好。杨渐源从内室走出,身着燕居常服,未加鹤氅。他笑着问管家道:“这么晚,刘叔不该早就歇息了吗?”管家每日天未亮就要起床,夜里都睡得很早很早。
“少爷今日回来得迟,老奴是专程候着少爷的,怕明日又遇不着少爷。”
杨渐源眉头微锁:“有要事?”
管家向前走了两步,和杨渐源就隔着一两尺的距离,小声把话说出来:“上午清茹来找我,她有了。我让老婆子去看过,肚子都出来了。”杨渐源脸色惨白,管家的话就说到这里,他已经能理解管家的问题。有些意外,但是件值得高兴的喜事,只是——
“老奴知道少爷为难。都怪老婆子口没遮拦,一听了这事乐颠颠地自作主张禀告了夫人,夫人的意思……”管家脸上满是懊恼和愤懑的神色,杨渐源无心求证是真心是假意,既然已经被母亲知道了此事,他的意见就已无关紧要,管家只是履行义务,没有理由作为那个孩子的父亲他什么都不知道。杨渐源在杨家的地位绝非是虚的,但他无法违抗他的母亲,所以二夫人说不要见叶清茹,他就不见了,尽管二夫人对他的行为表现出的愤怒超出了他的预计,但二夫人说现在照护梅夫人最紧要,他也认同。因为梅夫人每况愈下的身体,着实让人担心她能不能撑到孩子出生。也正因如此,迫切渴求后嗣的二夫人,不会作出不利于叶清茹的决定,减少了他的担忧。
“……让她好好养胎……尽量不要被别人知晓尤其是东院那边……如无必要少爷最好不要与她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