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茹带着元茜去法华寺许了个愿,时辰尚早,便买了些香烛纸钱让车夫将牛车赶往城外慈心庵。去年清明元茜尚未足月,今年清明随同杨渐源去给他父祖上坟,叶家的几座孤坟被她冷落了。经过慈心庵门口听尼姑说净昙尼姑也就是杨家的大夫人生了重病,上完坟叶清茹便带着元茜进了慈心庵。
尼姑说净昙尼姑现在有客,进去为叶清茹通报。叶清茹站在门口向里眺望,角度不好加之室内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但在床边确实坐着一个人,似乎是男子。通报的尼姑出来邀请叶清茹进去,叶清茹抱着元茜,走到内室。
大夫人坐在床上,面容干瘦,脸色发黄,原本丰满的脸颊成了一层层松垮垮的皮耷拉下来,看到叶清茹怀里的孩子,眼睛一亮:“这是你的孩子?漂亮的小丫头,来让我看个分明。”叶清茹走到床边把元茜放下,大夫人朽木一样的手伸向元茜的脸,元茜突然扭头。她不认识这个难看的老人家,不要给她摸。
叶清茹尴尬地笑:“她认生。”
“这丫头。”大夫人无奈地笑着:“怎么只你来了?渐源呢?”
“康王造反,他被派出征去了。”
大夫人神色黯然,她事先未得到消息。杨渐源在这个时候出征,恐怕赶不上见她最后一面了:“你今日是来为他祈求平安的吗?”
叶清茹点头:“顺便给爹娘上个坟。”
“上坟?”一旁的男子发出疑问,“庵后叶尚书一家的坟?”叶清茹此时方去观察对面男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周正,温和儒雅。
大夫人介绍:“这是我侄儿,石修。”石修向她微笑颔首,叶清茹也回以笑容。大夫人对石修说道:“侄媳妇,是叶尚书的千金。”石修的脸色古怪,似是尴尬。叶清茹忽然想起杨渐源对她说过,是石御史上疏弹劾父亲,石修大概知道此事,他们两人该是仇人。而观察大夫人的神色口吻,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叶尚书居然还有千金?”石修对叶家不熟悉,不知道叶家有一个叶清茹不奇怪。但他这句话的疑问,应该在于叶尚书的千金居然还活着。叶尚书夫妇和两子一夜之间都死了,叶家灭门的说法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根本没有人留意到叶尚书还有一个女儿不在死亡的名单上。虽然全京城都知道杨渐源的夫人姓叶,但杨渐源不曾公开宣布过叶清茹是叶尚书的女儿,天下姓叶的人何其多,不知道内情的人不会把她与叶尚书联系在一起。叶清茹浅浅地笑了,礼貌而疏离。
大夫人拉到了元茜的小手:“这是第几个孩子?最小的?那个男孩子呢?”杨渐源的三个孩子大夫人一个也没见过,只听杨渐源说过是一男二女,她为杨家终于有后而欣喜,最牵挂的自然是那个男孩。
“他平日跟着婆婆,我便没把他带出来。”
大夫人拍了拍床沿让她坐:“还有一个,是素馨的孩子吧?”叶清茹颔首,大夫人道:“不想我的日子这么快就到了。我虽出家在此,心中牵挂着后辈。我的日子不多了,这三个孩子,我就见到这一个,太可惜了。你何时把那两个带来,让我瞧瞧?”
杨家的人并不知道大夫人病重的消息,杨渐源恐怕也不知。叶清茹回答:“伯母莫要着急,伯母想看,我一定将他们都带来。等我回去,明后日就将他们带过来。”和大夫人并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结怨,如今她病入膏肓,叶清茹方发觉她算是自己的长辈,理应孝敬。大夫人无子,把杨渐源当作亲生儿子看待,杨渐源的孩子也成了她的亲孙子,她却从来未见过自己的几个亲孙子,让她这样抱着遗憾而去,实在太可怜。
通过管家跟二夫人汇报了下,第四天叶清茹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出城。二夫人跟大夫人妯娌一场,大夫人性命垂危,二夫人理应去探望。但二夫人与大夫人关系比与叶清茹还恶劣,她不屑做这种表面功夫,答应叶清茹带几个孩子去让大夫人看看,她觉得已经仁至义尽。
元鹭和元羲听说要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见另一个奶奶,一路上亢奋得不得了,闹得元茜睡不着觉,便对着元羲发脾气。疼爱妹妹的元羲哄了元茜一路,吵吵嚷嚷总算到了慈心庵,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让婢女把他们抱下车,叶清茹的耳根子总算清静,连元茜都吁了一口气。
大夫人睡着了,叶清茹让尼姑不要打扰她,带着孩子们在偏厅等候。元羲坐不住,拉着元鹭出去玩。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个小尼姑来告诉他们大夫人醒了,叶清茹把两个孩子喊回来,一同带到大夫人面前。
兴奋了一整天的元鹭、元羲,在走进大夫人禅房的时候,反而安静下来。叶清茹告诉他们,要去看望生病的奶奶,病得很重,快要死了,两个孩子因此觉得有点害怕。与上次来时不同,大夫人不是坐着,而是躺在床上,吃力地伸长枯瘦的手臂,向他们招招手。床边摆着张凳子,叶清茹抱着元茜坐在凳子上,元鹭、元羲并排站在床前。
“你们、哪个是元鹭,哪个是元羲啊?”大夫人的视力退化,元鹭比元羲只高了小半个头,两个站在一起根本无法从身高上区分出来,孩子的性别又不好分辨,她的眼神不好看不出来,摸索到两个孩子的手,一只手牵一个,虚弱地问。
元羲站得更靠近些,摇摇大夫人的手:“我叫元羲。”声音响亮清脆。元鹭则喊了一声:“大奶奶。”声音温柔纤细,大夫人握着她的那只手一紧:“哦,像你母亲,真像。”她说的仅是声音,她看不清元鹭的面容。叶清茹心中蓦地空下来,比起她,大夫人更在意的是梅夫人的孩子。
大夫人伸出两只手在元羲头上摸来摸去,元羲想躲,被母亲瞪着,只好乖乖任她摸。大夫人摸了一会儿,把元羲揽到身边:“小丈夫,我们杨家的未来,都系在你的身上了。”元羲抬头嘻嘻笑了一声,大夫人颤抖不已的手仍然紧紧抱着他的脑袋。大夫人昏花的眼里淌出眼泪:“这孩子有天赋、有福气,将来必能振兴杨家呀。”被大夫人揽在身边的元羲挣扎着把脑袋偏过来,倒着看向元鹭,得意地挥挥小手,元鹭回赠他一个鬼脸。
在大夫人盛情相邀下他们在慈心庵留宿了一晚,次日叶清茹带元羲去拜祭外祖父母和两位舅舅,回到慈心庵,遇见刚刚到此的石修。因大夫人随时可能殡天,石修隔三差俩就来探望,大夫人的侄儿不止一人,但除了石修都远离京城,石御史已经升了副相,公务繁忙,只有嘱托石修常来探视。
尼姑把煮好的菜粥送到大夫人禅房,石修挽起衣袖,正要给大夫人喂食,叶清茹制止道:“我来。”女性细致,这种事本来叶清茹做更合适些,石修没有勉强。大夫人已吃不了干食,每天靠粥维系。叶清茹在喂粥时,几个孩子在外室吵闹不停,元茜突然大哭,叶清茹对外头喊道:“鹦哥,照看三小姐。元羲,不要招惹她。”燕燕去年便辞了工作回家,现在服侍她的都是鹦哥。“我冤枉!”外室响起元羲的高喊。
叶清茹恼怒道:“你们安静些,不要打扰了大奶奶。”大夫人抬起了手轻轻晃晃:“让他们吵,听见他们的声音,我高兴。”元羲又不知怎么跟元鹭吵了起来,鹦哥一面抱着元茜一面劝架,既然大夫人那么说了,叶清茹没有再要求他们保持安静。
一碗量不算多的菜粥,大夫人吃了只有三分之二,小尼姑说这已经算吃得多了。叶清茹用过斋饭,来向大夫人告别。和她一道吃过饭的石修跟着走进来,大夫人对石修道:“修儿,你也要回去,正好送送清茹。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怪累的。”
“爹令我今夜在慈心庵陪伴姑姑。”石修说,抱歉地看了一眼叶清茹。
大夫人努力地摇头,但效果甚微:“你爹有心,让他隔日自己来一趟。我们兄妹一场,我这都快死了,他还放不下俗务,来看看我这妹妹吗?记得把你媳妇也带来,我想见见他们呀。”石修连声称是,大夫人喘了口气,接着说:“去吧,别赶不上关城门。”石修起身告辞,同叶清茹一道出了慈心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