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从睡梦中醒来,青凌好久没的这般安静了。
芳华殿后院,静谧悄悄,鸟儿低鸣,仆婢沙沙作响打扫院落。
落荷习惯早起,从未有过这般闲适,懒懒漫步在秋晨的阳光里,月季花儿开得正是时候,一簇一簇的,粉的,红的,橙的,开得欣喜。
落荷弯下腰来,低头闻嗅,闭目深吸一口,兀自笑道:“青凌种什么花儿,都是这样的美。”
“太微堂的海棠花儿也开了,落荷姑娘可有空前去一赏?”身后乍起一个朗朗的声音。
落荷猛地转身,见的那尚柔背了一双手,乐呵呵地站于身后。
落荷表情有些不自然,郁郁道:“尚堂主何时来的?怎也不招呼一声。”
尚柔假意未见,径直走过来,伸手触了触那花朵儿,感慨道:“从前落荷姑娘可常到太微堂赏花哩。”
落荷猜不透她话里究竟何意,冷冷道:“尚堂主向来快人快语,究竟何事?”
尚柔转过身来,眼里还是笑意,诚恳道:“落荷姑娘终究不能放下与苏家的心结。”
落荷一愣,假意释然道:“我又怎敢对苏家姐妹谈甚么心结,只怕是苏樱堂主她那里纠结着不放……”
“如若我告诉你,苏姐姐早已不怪你了呢?”尚柔敛了笑意,打断道。随即伸出一只手来,展开,竟是一个绢布锦囊,金线裹边,金线封口。
那锦囊极为眼熟,落荷见了,努力回忆,竟也没能记起。
尚柔呵呵一笑,将绢布锦囊塞入落荷手中,口里只道:“看看吧,我与苏姐姐整理苏陌房间之时发现的。思来想去,应该是留给你的……”
落荷一听“苏陌”的名字,急急用双手捧住,还要再问,尚柔已经走远。她一个人站在院子,呆了好一会儿,似忽然醒悟过来,匆匆返回房间。
“宫主醒了?”清璇端着点心进来,看见睡眼惺忪的无双懒坐在床边,嘻嘻一笑。
无双望见是她,也扑哧一笑,假作生气道:“怎地日上三竿,才进来唤我?”
清璇嘻嘻笑道:“议事改傍晚了,宫主要做懒虫,我又怎么忍心喊你?”
无双嘿嘿一笑,伸长脖子,去望那桌上点心,竟是从未见过的酱紫之色,好奇道:“那是什么?怎会是这个颜色。”
清璇急忙去端点心,送至床边,笑道:“这个东西呀,可不好做呢,煮熟了去皮,拌上猪油、白糖,上笼再去蒸,出笼之时,再淋上一层熟猪油……”
“我最喜甜食,那叫什么名字?”无双开心得手舞足蹈,急急打断她的话问。
“芋泥,福建特色点心之一。”清璇忍着笑回答。
“呀!”无双一听得“福建”二字大叫了一声,急急又问:“甜味如何?”
清璇答道:“比之其他小点,确实够足了甜味。怎么了宫主?”
无双不答话,翻身下床,将那芋泥亲手端了,小心翼翼搁在桌上,吩咐道:“先别问怎么了?速速去请落荷姑娘过来。”
清璇见她着急模样,也不再多问,扭柔就往芳华殿侧的邀月阁走去。
无双在身后又叫:“寒食殿多叫几碗送过来。”
清璇远远在门外应了一声。
无双得意道:“这个火急火燎的性子,才是我最喜欢。”当下望了一眼那冒着缕缕热气的芋泥,起身赶紧去洗漱。
过了一会儿,一名仆婢又端了两碗芋泥进来,无双指了指示意放在桌上,自己则伸着脖子站在门边张望,远远看见清璇与落荷一前一后走过来,这才返身坐回桌前等。
“宫主这么着急,请我过来,是要请我吃个大餐么?”落荷人未到,声先到。数月相处,她与无双已是极熟,说话收了几分客气。
清璇在一旁笑道:“可不是要吃大餐呢。”
无双慌忙起身拦在桌前,见到落荷,嘻嘻一笑道:“可把姐姐盼来了!大餐倒是没有,不过用心准备的小点姐姐一定喜欢。”
落荷见她神神秘秘,垫起脚来,假意要看她身后,无双急得去拦,清璇在一边笑不可支道:“巴掌大的地儿,有什么可拦的,赶紧端出来,枉费我火急火燎地去请人家落荷姑娘过来。”
无双瞪了她一眼,这才退到一侧。
那三碗分别缀着葡萄干、杏仁、红枣,还冒着腾腾热气的芋泥,挨个摆放在桌上,落荷一见,竟是愣在那里。
一个月前,她刚青凌,与无双、吟歌就在此芳华殿内掩门聊天,无意间说起自己系福建人,喜极甜食品,不想无双竟这般有心,为自己备下。她与吟歌本就合了眼缘,感情极好,而今,对无双又多了几分亲切。
落荷眼角泛出泪花儿,低头真心道了一声:“谢谢。”
无双反倒显得不好意思,拉她坐下,口里道:“只是恰好遇到福建的美食,便赶紧喊了清璇去请你。”选了一碗缀了葡萄干的芋泥,推至落荷跟前,眼睛一转,笑道:“算是答谢你授我青凌剑诀。”
清璇在旁扑哧笑道:“一碗芋泥便算是答谢了,落荷姑娘这个弟子收得还真是容易。赶紧尝尝,甜味不够,我还可再加糖。”
落荷含笑舀起一匙,放入口里,点点头表示喜欢。
无双忽然想起吟歌,每每遇了好吃的,先要喊她来尝鲜,自己在旁看着,比没吃过还要高兴。想起吟歌,心下竟是一沉,转头示意清璇先行退下。
落荷见清璇不告而退,知无双定有话要说,呷了一口桂花茶,先发制人道:“宫主有话要和我说?”
无双面露惊讶,还是乖巧地点了一点头,张口正要说话,落荷将手心轻搭在她的手背上,含笑道:“且先让我说一个故事。”
无双心里大大的疑惑,见她表情严肃,只好住口,选了一碗杏仁口味的芋泥,边吃边听。
落荷理了理思绪,才道:“五年前,姐姐去了福建一个叫泉州的海港,她少有去往我的家乡福建,回来之后,天天差人叫我去太微堂,说了一路上的见闻,我一去也是好半天,乐得听她讲那些故事。”
无双心知她口里的“姐姐”必是苏陌,冲她一笑,继续听下去。
“那时,听她说故事,晴天就坐在院子里,雨天就像今天这般坐在屋子里。”落荷似回忆起从前,嘴角边淡淡一抹笑容,她转头看向无双,“就好似今天你我在这里坐着一般,又好似……你与吟歌经常坐一块儿聊天一般。”
无双听得此处,停了汤匙,凭空一愣。
落荷似没瞧见一般,起身走到窗前,背对她道:“但姐姐始终有一个遗憾,就是当我一脸兴致地问她是否有给我带一些海边的礼物之时,她途经海港,匆匆忙忙,竟然忘记了。”
无双望着她的背影,轻声“哦”了一下。
落荷陷入回忆里,自说自话道:“我当时虽未埋怨于她,但姐姐确实自责了不少时日,她曾答应我下一次去往福建,一定从海边寻一些礼物,哪怕就是岸边的贝壳螺类也好。可是,青凌每年出船的次数虽多,但福建沿海倭寇最凶,姐姐几次想再去福建,都在议事殿上被众堂主否决。”
无双听得她背对自己,轻叹了一声,心里也是不忍,安慰道:“也算是有这份心了,你也不必太难过。”
落荷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重新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包布锦,摊放在桌面上,那精致绢布包裹的竟然是一枚碗口大小,杏红色的海螺。
无双望着落荷,脸上一片惊讶,口里胡乱猜测道:“莫非这,这海螺……”
落荷双手捧起海螺,细细抚摸那光亮的螺身,眼泪终于一颗一颗落下:“尚柔一早交予我,说是与苏樱在姐姐房里收拾旧物时,找到的。”
无双心里涌出无限感动,伸手握住落荷一双手道:“姐姐,别这样,苏陌姑娘始终在心里没有怪你。”
落荷闻言,眼泪更是大颗大颗地滚落:“三年了,她藏着这枚海螺,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真的好想知道……”
无双起身走到落荷身侧,轻抚后背,亦不再言语。
许久,落荷才住了情绪,轻轻一笑道:“可知你这芋泥也是罪魁祸首,与海螺一起引得我哭了。”
无双见她素来都是冷面冷语,除了苏陌面前,怕是少有对人这般真性情,微微一笑,伸手讨要道:“可否借你这枚海螺来听听海潮?”
落荷会意一笑,大方将海螺递出,无双小心翼翼接过来,捧在手里,又侧耳去听,那入耳之后的嗡嗡声响,那细听之后似一浪一浪的海潮声,仿佛拉着这个从未到过海滨港口的姑娘,亲见了月光下的海边,她仿佛就看见了,听见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仿佛见着苏陌挽着裤脚,蹲在一片细沙里,仔仔细细清洗着那枚杏红色的礼物,在无数个返青凌的船舶之上,站于船头,借着月光,轻抚海螺……
听着,想着,眼前忽地,就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