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山最近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他的娘子虽然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但人才那可是千里挑一的好,能成为正三品高官最宠爱的小妾,绝对是符合大明百姓最标准审美观的美人。这个娘子可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暖炕,刘青山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没白活。
他本来是个没用的末流小马匪,纯粹是上阵送死的料,谁都可以踩上两脚。但自从遇到一阵风之后,不对,应该是指挥使大人,他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说官位吧,他现在可是李指挥使的亲兵总旗,除了那八个勇毅军百户和两个巡检大人之外,这九千余人,还有谁敢小瞧他?至于那些什么狗屁的知州、壮丁营百户们,见到他,谁不露出笑脸相迎?
这是谁给他的?刘青山牢牢记得,他被蒙古人俘虏那日,是李指挥使亲手给他松的绑,还问了他问题,后来还提拔他做了亲兵总旗。
再说娘子,是谁给他的?还是李指挥使,夜袭花马池城的那个晚上,准许他第一个冲进指挥使府,挑出最漂亮的女人当娘子。
还有家里的几百两银子,是谁带他去抢的?仍然是李指挥使。
在第一批住进那些大房子的勇毅军将士当中,他的名字排在前面几位,这是谁规定的,依然是李指挥使!
虽然他比李贤要大五、六岁,但在他心里,早就把自己当作指挥使的家丁一般,这是明军的惯例,军队里最贴心、最能打的,就是各个将领的家丁。
他娘子还在家里给李指挥使立了一个长生牌位,还说明年要是生个儿子,就取名叫崇贤。
刘青山连忙阻止了自家娘子的愚蠢想法,他虽然没读过书,但也听过避讳这种事。儿子的名字,等生下来之后,寻个机会,求指挥使赐名就行了。
如同自己的名字一样,也是李指挥使亲自取的,青山,听听,多威风的名字!
“青山。”耳朵边忽然传来指挥使那沙哑的声音。
指挥使大人这三日来,总共只睡了不到七个时辰,昨晚还冒着风雪,到西边的山岭下,去救护那十几名因坑洞坍塌而被困在煤矿中的炭工,在风雪里站了整整半宿,这不,声音全哑了。
刘青山连忙小跑过去,黝黑的大脸上露出笑容,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先暖暖身子,”李贤递了瓶酒给他,笑道,“我说过很多次了,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思齐,或者四儿,都行,老是大人什么的,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
刘青山没有接李贤的话,憨厚地笑了笑。他又不笨,自然懂得什么叫上下有别。指挥使对他好,那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份,人不能忘本,更不能负恩,守好自己的本份,比什么都重要。
李贤看着手里的小册子,半晌没说话,刘青山也直直地站在他的桌案旁边,也不开口。
“青山,你打过猎么?”李贤放下手中的小册子,盯着刘青山,缓缓问道。
刘青山立即回道:“大人,打过。”
李贤笑了笑:“那你懂如何下套么?”
刘青山点了点头:“懂。”
李贤沉吟了一会,方才问道:“倘若我让你去下套,你会怎么做?”
刘青山愣了一下,他隐约明白指挥使大人的意思,果断地回道:“你让我杀谁,我就去杀谁!”
李贤哈哈大笑起来,将刚才拿在手里的那本小册子递给刘青山,说道:“青山,你看看。”
刘青山接过册子,尴尬地摸了摸头,脸红了起来,将这本小册子又放在桌案上,不好意思地说道:“指挥使,我不识字。”
李贤拿起册子,笑道:“是我忽略了,青山,你去帐篷外,让当值的兄弟们守紧门口,不准放任何人进来,我有事想拜托你。”
等刘青山去安排妥当之后,李贤看着他,缓缓说道:“青山,你每日都呆在我身边,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刘青山朗声回答道:“大人对我恩重如山。”
李贤笑了笑,又问道:“依你看,我对待这些跟随我们的百姓,又如何?”
刘青山回道:“大人把他们看作是家人,这三日来,你只睡了七个时辰,就算是包青天再世,依小人看来,也没你对他们好。”
李贤叹了口气,低声道:“可有些人,对我的号令总是阳奉阴违,想方设法,就想赶我下台;还有些人,两面三刀,寻着机会,就想出卖我们这群兄弟,我一个人,能力有限,就算想管,也管不了啊。”
刘青山怒道:“这群王八蛋,大人,你下令吧,我带齐兄弟们,去屠了他全家。”
李贤瞪了他一眼,轻声责备道:“杀人不能解决任何事情!”
刘青山问道:“大人想我怎么做?”
李贤将那本小册子凑近蜡烛,点燃之后,扔进桌案旁的火桶中,轻声道:“我想让你秘密召集一些可靠的兄弟,组成检校队,暗地里帮我打探所有百户的大小事情,不管是勇毅军,还是壮丁营、妇营、工匠营等等,他们的每日行踪,比如跟谁见面了,谈了些什么;去干了件什么事,和谁一起做的。”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盯着刘青山,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刘青山点了点头,回道:“这不就是探子么,大人,交给我吧,平日里,我跟锅底湖的兄弟们来往也挺密切,眼下每个勇毅军百户里,都有锅底湖的兄弟,就是壮丁营,我也认识不少人,只要有银子,悄悄地打听一些消息,不是难事。”
李贤盯着他的眼神,看了一会,才继续问道:“倘若邱总巡检,或者叶百户他们问起你?”
刘青山茫然地摇了摇头,回道:“大人,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能不能再说一遍?”
李贤大笑起来,从桌案下拿出一个包裹,扔到刘青山怀里,说道:“拿着,赶紧滚蛋,他娘的,你的无耻很有我昔日的风范。”
刘青山接过包裹,估摸了一下,大约有数百两重,笑道:“谢大人赏。”
出了指挥使的大帐,刘青山冒着风雪,一路小跑,进了一幢大房子。
这种被指挥使李贤命名为“干打垒土楼”的大房子,结合了闽地的土楼和后世的干打垒,从十月初开始修建,近两个月来,新朔方城已经有了二十四幢。每幢两层楼,总共有三、四十个房间,每个房间挤了十个人,都睡在一个大通炕上。
据新朔方州的州衙统计,到了十一月底的时候,新朔方城的人口,已经降到了八千四百二十四人。大部份都住进了干打垒土楼里,只有三百多名壮丁还住在河畔的帐篷里。
指挥使大人、两位总巡检和八位百户虽然在干打垒土楼里有房间,但平日里除了偶尔进去办事外,都住在帐篷里。
“只要还有一个人没住进干打垒土楼,我就不会住进去!”这是李贤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的原话。其他首领也以身作则,跟着住在帐篷里。
但勇毅军和巡丁营百户以上的人,都有一个隔出来的小房间,住宿兼处置公事。
刘青山是亲兵总旗,也有这么一个小房间,能够时不时地跟身在衣被工坊的娘子私会。
他娘子在衣被工坊里,也被指挥使大人的亲姐姐孙李氏任命为百户,手下管着百多名女工,悠闲自在。
真要说起来,指挥使大人对他的恩德,可以说上小半个时辰而不重复。
“老七,你他娘的,又在赌钱。”刘青山推开一个房间的大门,扑面而来的,除了热气,还有一股酸臭气。
这是十名勇毅军所住的房间,他们正好没轮到外出巡逻,便躲在房间里聚赌,长长的炕上散落着几粒骰子,人群中间放着两个大碗。
一个粗壮结实的青年端起大碗,上下一合,摇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买定离手!”说完之后,才抬起头来,望着刘青山,笑道:“二哥,怎么有空来看小弟?指挥使那儿不要你当值啊,赶紧来赌两把,老子今天手气不顺,输了三钱银子了,他娘的,这帮抢钱的贼子,把老子这个小旗当小菜。”
这人名叫严老七,是锅底湖的老弟兄,眼下在叶信麾下任小旗,跟刘青山是同一个村子出来做马匪的,关系极好。
刘青山将手中包裹放在炕上,一屁股坐了上去,将大碗一推,对身边的九个兵卒打了声招呼,说道:“你们穿上皮袄,都出去,守着门口,别让任何人进来。”
那九个兵卒都与他相熟,闻言也不多问,笑嘻嘻地披上衣服,出去之后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二哥,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严老七皱了皱眉,低声问道。
刘青山看了他半晌,问道:“老七,二哥想让你去杀个人,去不?”
严老七笑了起来,拿过身边的腰刀,笑道:“走。”
刘青山盯着他,又问道:“叶百户的帐篷你可认识?”
严老七呆了一下,重新坐回炕上,摇了摇头,低声道:“二哥,他虽说是我的上官,但跟我也没什么亲缘,当初他杀了半天云,这种不仁不义的家伙,杀了也没啥。不是我不敢杀他,也不是怕他武艺高强,但你要杀他,至少得拿出指挥使大人的手令,白纸黑字,大伙才信服,不然白白坏了性命,到了阴曹地府,也没地儿说理去。”
刘青山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我可没让你去杀他。”
严老七啐了一口:“二哥,你今日得闲,不去折腾嫂子,反倒来消遣兄弟了。”
刘青山将坐在屁股上的包裹拿了出来,放到两人中间,缓缓打开,露出几十锭银子,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严老七。
严老七拿起一锭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低声问道:“二哥,你想做什么,直说了吧。”
刘青山低声说道:“从今日起,每日晚间,你得向我禀报那叶信的一举一动,他跟谁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事无大小,只要是你知道的,都得讲给我听。”
严老七笑道:“二哥,指挥使大人让你做这事,可有什么名头?”
刘青山也笑了笑,反问道:“检校队的严总旗,你想要什么名头?”
严老七眼睛一亮,沉声道:“二哥,行,老子干了!”
刘青山扔给他两锭银子,笑道:“倘若叶百户问起,你为何常来找我……”
严老七低哼了一声,说道:“老子跟二哥叙叙旧,关他鸟事。”
刘青山将包裹重新扎紧,拎在手里,离了炕上,站在地上叹了口气,说道:“这他娘的贼老天,下起雪来,没日没夜的,好似天上被捅了个窟窿。”
严老七笑道:“二哥,你就少叹点气吧,赶紧回屋,抱着嫂子,明年给我添个白白胖胖的侄儿。”
刘青山瞪了他一眼,说道:“老子还得去徐三那儿,抱个球的嫂子,你他娘的少赌点钱,你哥前年死了,家里就剩你一个男丁,把银子存起来娶媳妇才是真的。”
不提刘青山如何去联络昔日兄弟,在他们旁边那幢干打垒土楼里,金九正死死地抱着自己辛苦存下的十余两银子,做着娶媳妇的美梦。
他今日工休,便在房间的火炕上睡觉,不用冒着风雪,去工场里继续弄那些浆糊状的混合物。
工休是指挥使李贤规定的,每过六日,便可休息一日。倘若生病了,还可到医师那儿要个条子,去监工处请假两日。不过医师那儿的条子可不好开,不是真的病得爬不起床,通常是不给开的,况且要是真的爬都爬不动了,自然会被巡丁们架到医馆去,免得传染给同屋的兄弟们。
天气越来越冷,雪也越下越大,黄河也被冻结了,只是冰面尚薄,还可以破冰取水。
金九的手指被冻得跟萝卜似的,到处都缺冻伤药,从南边平虏城来的药物,没几日便用光了,他只得每日小心养护,唯恐像同屋的路大郎一般,被活生生地冻掉了三根手指。
好在指挥使大人赐下恩德,让那路大郎不再做和泥工,而是去负责称重,工钱虽然拿得少些,但活儿也轻松。
看到所有在工场中致残的人,都能得到合适的安置,这让金九放心了不少,平日里做工也非常卖力,希望能当个工头什么的。
工场分为几个等级,那些掌握了家传秘方的匠师是第一等,活儿少,工钱多。他们的学徒是第二等,监工是第三等,工头是第四等,最低等的,就是金九这种出力气的杂工,拿着最少的工钱,干着最重的活儿。
金九觉得自己应该再努力一点,下工后,去演武院识些字。虽然跟群小孩呆在一起有些掉面子,但老是做杂工,多久才能存足本钱娶娘子呢?
他不敢去修文院,那几个举人倒不像演武院的百户们一样凶狠地抽人耳光,对他也客客气气的,但他完全听不懂这些举人、秀才们在说什么,在那儿旁听了几次,都自动走人了。
说起来,还是那些百户好,识字也只教最简单的一二三四、赵钱孙李,只是耳光抽在脸上的滋味不太好受,唉,为了将来的房子、娘子和儿子,还是忍了吧。
随着下雪天的增多,水泥砖的制作工坊里也搭上了许多固定的芦草棚,棚下面还有火炕,在里面劳作倒也不冷。但是一劳作就会出汗,一出芦草棚,被大风雪一激,穿得再厚,也容易生病。
金九曾经见过一个同队的杂工刚走出工棚,便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算起来,这两个多月,他们队就死了三个人,听说有些进煤矿的挖煤队,足足死了一小半的人。
挖煤队,那可都是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壮丁队啊,听说每天的工钱高达两钱银子。金九不由暗自庆幸,自己当初没被分到那儿,不然这辛苦存下的十余两银子,可就不知要便宜哪个王八蛋了。
新朔方城每日都有人死去,不是被冻死,就是病死,还有死于各种工难的。
“幸好没有死于饥饿的。”李贤看着手中的折子,对坐在身边的人们说道。
易申岚叹了口气:“据昨日统计,只有八千两百二十一人了,这两日风雪太大,一下子就死了两百人,不过大多数都是前些日子生病的,没撑过去,还有一些体弱的老人,十三岁以下的小孩只死了三个。州衙派不出劳力挖坟,便在江边的冰面上打了个大窟窿,替这些人办了水葬。如今河畔的帐篷都拆得差不多了,大伙儿都住进了干打垒土楼,就你们几位还坚守在帐篷里,害得你们的亲兵也跟着睡帐篷。再过几日,恐怕有些房间都会空出来了。”
燕行笑道:“这都十二月初二了,黄河的河面都快冻实了,我们才死了不到两千人,是件好事。”
王启年也点了点头:“刚到这儿那会,我估摸着到十二月,能剩下一半人就不错了。”
叶信叹了口气,说道:“还有御寒的长袍也不够,在巡逻途中,我手下就冻死了好几名士卒。幸好此处开采煤炭便利,输送又近,燃料倒不堪虞,等河面冻结实了,得去镇城多买些布料回来,多做些衣服棉甲。”
新朔方城的所有重量级官员眼下都在李贤的帐篷里,围着火炉坐成一圈。
李贤将新朔方城的官员架构分成了三个部份,勇毅军、巡检队和朔方州。
三者互不统辖,各为其政,李贤通常不会过问邱逢吉和易申岚的事情,但有什么大事,邱逢吉都会主动向李贤禀报。易申岚更是每日必来,早请示,晚汇报,唯恐李贤不知道他今日做了些什么。
眼下坐在帐篷里的,勇毅军这边有指挥使李贤,百户叶信、刘得胜、陈永安、夏涛、洪旭升、吴子秋、曹平、吴广,军纪监理许安国,亲兵总旗刘青山,咨议参军燕行,庶务总管王启年。
巡检队有总巡检邱逢吉、副总巡检刘得贵,四个百户只来了管银钱的孙泰。
朔方州有知州易申岚和工匠营指挥使燕天君。
闲聊了一会之后,李贤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便从火炉旁站起身来,笑道:“一大早便邀大伙来小弟这儿,不为别的,就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快没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