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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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夫子说,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虽然这句话打击面太广,但是侯宁觉得说的蛮对,为什么?因为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至少他这么觉得。
在没有资本挺起腰杆做大丈夫的时候,做个直起腰杆的小人,倒也乐得其所,至少不需要自己昧着良心去做什么。
快要下班的时候,他在卫生间数了数,从没见过这么多更别说摸在手里的钱,足足有两万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侯宁爱财没有门道,没办法,在他而言,攥紧手里的每一分钱才是王道!
两点多,大部分保安下班,就连刘德盛那厮今天也破天荒的没有留下来忽悠他的客人,要说这小子,那是酒吧里出了名拿小费都拿得手软的家伙儿,但也没像侯宁这般,一次几万几万的拿,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没像侯宁那般玩着命去挣钱。
本来大家伙儿一起商量着,今晚侯宁算是发了大财,怎么也得敲他一顿竹杠,哪晓得这家伙儿一下班,人影都没了。
这才是乘兴而出败兴而去,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应该就是常人嘴中所说的眼红。
刘德盛这家伙儿,头一次为侯宁开脱,说他估摸着是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躲一边数着玩去了,所有人也就一笑而过。
实则,侯宁一个人走出酒吧后,朝着第一天晚上吃炒面的地方径直走了过去。每次回想起那炒面的味道,他都津津有味,虽然炒面价格不贵,那好歹也要十来块钱,像他这种一天收入就六十块钱的家伙儿,还真不是餐餐都吃得起。
算笔细账,一天一包烟要吧,六块钱的朝天门,最低档次了,住的那个宿舍,一个月四百,折合算一下,一天十三块。一日三餐,晚饭和宵夜就都算酒吧的,早上起来好歹要吃个早餐吧,一块钱一个的包子,他吃四个还只是勉勉强强,加杯豆浆,五块钱没了。按照他的习惯,每天要买两张报纸,还要公交车四处转转,这在他看来是必须的投资,就这些,十二三块又没了。
这还都没算什么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一天就已经去掉了三十多四十块,要是在每天晚上来吃碗炒面,得,一天的工钱算是为城市的经济发展做出了他能做的最大贡献,这都还算了,主要问题是还没人念你个好!
侯宁这一路上都在想,好歹咱现在也算有钱了,这大几万块放在老家那个村子里,都勉勉强强算得上小康生活了,今晚上炒面吃个够,吃到实在撑不下为止。
“侯宁?”
就在侯宁满脑子都是炒面的时候,一个声音传来,他一阵诧异,按道理这个城市知道他名字的他都认识啊,要是他们喊的话,不用看都知道是谁,但是这个声音却似曾相识,又有些闹不明白。
“是我。”
侯宁顺着声音扭过身,一个乞丐窝在黑暗的角落里,浑身发抖,虽然已经到了初春,但是庆城的温度也着实不高,看得出来,这叫花子浑身冷得只打哆嗦。
“你怎么知道我?”侯宁一脸惊讶的问了一句,右手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口袋,生怕有人要打劫,不过话又说回来,真有那个本事打劫他的人,怕是捂得再紧也不管用,要是没那个本事,捂不捂也都一样。
乞丐长发遮面,看不清容貌,冷笑一声说道:“上次你还请我吃了碗炒面,你不记得了?”
侯宁恍然大悟,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他把这茬给忘了,不过当时他的确没怎么想和一个乞丐有什么交集,忘了也正常。
“怎么着,今天发了点小财,还打算请我吃面?”乞丐躺在角落里,话语中吐词不清,不是冷着了,就是饿的发慌。
侯宁想了想,也中,爷爷以前说过,他这辈子要日行一善才能化解身上的怨气,这么多年他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每次爷爷问起的时候,他都只是说,我没作恶就是行善,爷爷也总是会心一笑,不说他什么,看来今天就权当听爷爷一次话罢了。
这年头,有些人不作恶真就是行了大善,有些时候,善这个字还真不好怎么说,身家万亿,每年捐点小钱到什么基金会,以为自己行了多大个善,其实对他们来说九牛一毛,充其量就是个小善,有些人食不果腹,没去抢银行,杀人,让一部分人的生命继续游荡在世间,就是行了大善,大善大恶,其实也就是一个说辞,还真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用侯宁的话来说,不作恶即是行善。
乞丐一听他满口答应,也没多说什么,倔强的站起身子就要起来,侯宁见他体力难支,主动过去扶了一把,也不忌讳什么,反而是那个乞丐的眼神,在凌乱的头发后面瞄了他一眼。
两人一起走向了大半夜还没收工的路边摊,老板对侯宁颇有好感,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见到他身后的那个乞丐,便眼观鼻鼻观心。
“怎么,今天还是给他打包一份炒面?”
侯宁没做表态,看了看他棚子里的桌椅空空荡荡后,说道:“不了,大叔,我看现在也没什么人了,就给我们一张桌子吧?”
老板诧异,这年头还真有人愿意和乞丐坐一桌上吃饭?乞丐也不可思议般的瞅了瞅侯宁,污七八糟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是敷衍的那种,而是欣慰。
侯宁见老板面露难色,又说道:“大叔,不打事,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就坐在最角落的地方,这日子在外面吃东西,都冷吧吧的。”
老板会心一笑,道:“没事没事,反正我也要收摊了,要不你们随便做,我这就给你们弄?”
虽然老板这么说,侯宁还是找了个角落里不起眼的地方,两人坐了下来。
乞丐也不客气,虽然浑身脏兮兮,但这世道,难道有比人心更脏的地方么?两人坐下来后,老板先给他们倒了两杯水,说是给他们暖暖身子,这才忙着给他们炒面去。
喝了口热腾腾的开水后,乞丐顿觉浑身一暖,问道:“侯宁,你真不介意和我这么个臭要饭的坐在一起?”
侯宁手里拿着的杯子晃了晃,索性又放在了桌上,道:“我爷爷以前说我一身怨气太重,要我日行一善,这么多年过来了,我做过的好事掰跟指头都数得清,所以每次爷爷问我,我都说,不作恶既行善,今天就只当是我听了爷爷的话。再说,难保有一天我不会像你这样,为了不像你这样,提前给自己打打预防针。”
乞丐乐了,哈哈大笑,道:“你爷爷真是个有趣的人,给你取名字时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来又告诉你,三千富贵何惧懦夫,看来他是真用心良苦。”
侯宁不禁一声冷笑,爷爷告诉过他,这年头要想大富大贵,就得有强者之风,懦夫之举,放在任何一个年代都行不通,不过他不明白,既然要成为强者为什么还要日行一善?
想不明白就不想,这是侯宁的最简单的做法,当然,这种逃避未必适合每个人,不过放在他身上,恰好适用,他不是那种爱钻牛角尖的人,所以也比较看得开。
闲来无事,炒面还没上,侯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犹豫了一下,侯宁喝了口水,又道:“总不可能一出生就是乞丐吧?”
乞丐置之一笑,道:“我姓王名德贤,以前没干这行的时候别人都叫我王半仙。”
王半仙?侯宁笑得有些夸张,但不做作,这么一个不知道称不称得上的雅号,的确耐人寻味,前段时间才知道刘德盛这小子有个外号赖皮嘴儿,今儿又听到个雅号,王半仙,这年头,赶明儿真名还真没人当回事儿了。
一想到这,难免琢磨不知道以后自己会有什么雅号?就在这个时候,老板端着三碗炒面走了过来,气定神闲。
“别聊了,赶紧趁热吃吧。”
老板把炒面朝他们面前一摆弄,大屁股一撅,也不觉得合适不合适,就坐在了他们中间,本来侯宁和王半仙是面对面坐着的,如今成了个三角鼎立的态势。
侯宁和王半仙同时看了老板一眼,眼神中很诧异。
老板呢,一坐下来就开始吃,估摸着也是忙活了一晚上,又累又饿,半晌才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抬起头看着两人,道:“还楞什么?赶紧趁热吃啊。”
两人不置可否,后来才听老板说,他以前也不容易,虽然没有落魄到做乞丐的份儿,但也差不多快了,一个外地人来庆城打工,睡过天桥底下,喝过卫生间的自来水,好不容易在这城市挣扎了几十年,讨了个本地姑娘做媳妇,有个乖巧的女儿马上就要考大学了,现在想想,一切恍如云烟。
王半仙听他摆了一铺弄的尖酸史,也打开了话茬子。
面摊老板的人生和他比起来,就相对顺风顺水一些。王半仙以前没啥固定职业,跟几个兄弟帮人做事,无非就是出谋划策,动脑子之类的,后来有一天他们大老板听人说他们暗地里对他使绊子,就把他们几兄弟分别关了起来。
要说他们几兄弟的确是对出卖了老板,但这事王半仙一点儿都不知情,全是另外几个兄弟干的,一开始他屏口否认,奈何他几个兄弟好像事前串通了一样,全把矛头指向了他。王半仙对兄弟心灰意冷,知道这事已经没了转机,双拳难敌四张嘴,也就没有在做什么解释或者说是狡辩。
事后,大老板本想除之而后快,但是有个曾经受过王半仙恩惠的人,出面帮他求情,这才被一顿毒打后,捡回了一条小命。从那以后,每到刮风下雨的时候,王半仙的腿都痛得跟钻心一样,他也没了再从操就业的想法,对人情世故,也没了心思去钻营。
就这么着,沦为了乞丐,一个另类宁肯抢也不乞食的乞丐。
侯宁和面摊老板自然不知道王半仙在他们那个圈子的小有名气,不过也为他的经历而感到漠然的伤感。
吃完炒面,老板坚持不肯收钱,侯宁也不矫情,看到王半仙又准备朝那个角落里走去,侯宁给了他两百块钱,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他这个人,节俭却不小气,在旁人看来沉默寡言,那是因为被人骗得太多,和一个乞丐无所不言,那是因为彼此都没有顾及,不担心对方图自己点儿什么。
夜幕昏暗,黎明前夕,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人生轨道。
王半仙还是那个王半仙,没有因为一碗炒面或者说是把内心的压抑释放出来,有所改变。面摊老板还是那个面摊老板,没有因为听到有比自己更惨的人生,而有什么幸灾乐祸。侯宁还是那个侯宁,没有因为听到了两段不一样的曲折人生而放弃了自己的追求,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