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梅妆带着南鸢前脚刚上了水阁,后脚就有侍从匆匆赶上来,附在木昊耳边说了句什么,木昊的脸色登时有些难看,又低声跟木黎说了几句。两人商量了几句,木昊站起身来,悄悄下去了。
“龙渊姑娘回来得真是及时。”木黎和沈诀之前并未有过多聊,此时喝了几杯酒下肚,话也多起来,竟渐渐颇有些投机。木黎正说着什么,见顾梅妆上来,连忙示意她坐下。此时桌椅都已被重新排列,瓜果什么的暂时都已撤下去,中央的桌上只留下几盘精致的糕点,严默独自一人坐在沈诀身边,如老僧入定般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在书烨之时,一直想见您呢,只可惜一直没有见到。”木黎对沈诀道。
沈诀笑道:“我性情愚钝,本就不善跟人打交道,去了书烨以后也都在自己家里,殿下自然是见不着了。”
“是啊,”木黎笑着望向轩外湖光,眼中有叹息的神色,“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机缘巧合,我们竟在如此境遇下相识了。”
“这么说,殿下一直住在书烨没有离开过?”沈诀也受他感染,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
“怎么?”木黎一愣,随即露出恍然的神色,“大人莫不是……?”
沈诀没说话,两人却颇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当年公主若泠与司工使沈诀流放途中的那段风流韵事,可是传遍了帝都书烨的大街小巷。
“她……很好,”木黎道,“听说当年从南溟回来后不久,她就被封了长公主,但是这十几年来,始终没有见她露过面。”
“殿下,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帮忙?”沈诀问道。
“你说。”木黎饶有兴趣地笑道。
“实不相瞒,来南佋之前,我本是要去扶苓山找她的,但中途变故,使我错过了与她相见的机会。”沈诀道。顾梅妆小口小口地咬着糕点,听了这句,不禁嘴角微微漾起笑意来。这呆子,果然还是念着那位长公主的啊。
“你想让我帮忙去找她?”木黎了然一笑。
“不,”沈诀忙道,“不敢,只是想让殿下派人打听下。”
“好!”木黎赞道,“没想到沈大人也是性情中人,真是悔不当初早相识啊。”
顾梅妆低着头小口慢慢吃着点心,突觉一道目光射过来,让自己有些不舒服,连忙抬起头来,正对上木黎的目光。木黎一笑,回过头去继续跟沈诀说着闲话。他们的话顾梅妆都听在耳里,忽然联想到之前木黎那句话,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严默,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坐在,似乎刚才那一幕什么也都没看见。
顾梅妆心里莫名打了个突,不禁也有些余气未消,连忙收回目光,继续吃着自己的点心。
正要再去拿时,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那股熟悉的脂粉香气也随之送上来,顾梅妆心里暗骂一声,用手帕擦了手,转而正襟危坐。只听杂乱的一阵脚步声,只怕有数人之多,也不怕这楼板被压垮,只一齐拥上楼来。
顾梅妆闻声望去,走在最先的是木昊,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身后便是皇子妃燕氏,挂着一贯的高傲表情,眼角眉梢都写着不高兴,木昊要拉她去见木黎,她猛地甩开了手,冷冷哼了一声。
这一声在静谧的水阁中颇为响亮,众人都回过头来,看着这位姿态飞扬的女子。木黎看见是她,神色一愣,站起来道:“秀瑜,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身子抱恙么?”
“怎么?我来不得?”燕氏眉尖一挑,道。
“来了就好,我原还想着得空了去看看你。”木黎坐下来,淡淡笑道,“十几年没见,你还是一点没变啊。”
燕氏听见这句话,神色才稍微缓和,不言不语,走到木黎身边坐下来,中间竟然没有留一个位置给木昊。木昊神色有些难看,但还是没说什么,在燕氏身边坐下。
这燕氏看来大有来头啊,竟然连太子殿下都让她三分,而且照木黎所说,这丝毫不顾别人的刁蛮性格过了十几年都没变,着实也是奇迹。顾梅妆只当没看见她,默默垂眼喝茶,并不想再与她有什么牵扯。
哪里知道,有些人越要躲开她反而越是要找麻烦。此时菜已经陆续上来,南佋食物口味较为清淡,但也特产丰盛,尤其以水清鱼美出名,只可惜鱼骨遍生,经常让人防不胜防。
木黎连连劝菜,趁着高兴,又与沈诀继续饮酒,此时已有了些微醺之意,燕氏却突然吐出一口鱼刺来,皱眉道:“这鱼是怎么做的?赶紧撤下去,让人重做!”顾梅妆正伸着筷子要夹鱼肉,眼睁睁看她身边的大丫头手疾眼快地撤走了菜碟,知道她这是故意找自己的茬,当下也不理她,重新夹菜吃饭。
席间虽然有些小插曲,但颇有些寻常家宴的温馨气氛,木黎高兴起来,不禁感慨道:“我在书烨之时,曾经无数次奢望能与自己的家人同坐一桌,吃一顿简单温馨的家宴,没想到如今真的实现了。”
燕氏却笑道:“这席间可不全是家人吧?”
木黎一愣,笑道:“的确,这几位都是我的挚友,难怪你会不认得。”
“哦?”燕氏扫了沈诀几人一眼,最后定在了顾梅妆身上,“不知这位姑娘呢?”
顾梅妆顿时心里一突,暗暗翻了个白眼。“哦,”木黎笑了,“这位是龙渊姑娘。”
“她也是皇兄的挚友?”燕氏问道,言语之间竟有些酸溜溜的气息。
她的来意明显不善,连一直沉默的沈诀都有些吃惊地望向燕氏,木昊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木黎一愣,正色道:“这位龙渊姑娘温和善良,身怀绝技,跟随兄长闯荡江湖,我也是佩服得紧的。”
燕氏又看了一眼顾梅妆,轻蔑地从鼻孔中哼了一声,这才不做声了。木黎这话虽然答得颇为谨慎,看似滴水不漏,却已然透露出了他对顾梅妆的赏识,也有暗示燕氏之意。燕氏虽然强悍,但毕竟木黎贵为太子,才暂时偃旗息鼓。
顾梅妆轻轻舒了一口气,不禁感激地看了一眼木黎,他也正好看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顾梅妆莫名一慌,连忙移开目光,不敢在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的眼神里,似乎有某些极为炎热的、让自己害怕的东西。
这一幕却又被燕氏看在眼里,狠狠瞪了一眼顾梅妆,却也不再说话。
一场宴席接风宴就这样平静无波地结束,看似安宁的表面下,却有着无数暗流涌动。
木黎派人送顾梅妆回了她的住所歇息,传话说黄昏时分再让人来叫她,说是有要事相商。顾梅妆的住所也在湖边,风光旖旎,美不胜收,她却无心欣赏,心里的结却越打越大,不禁关起门来,问南鸢道:“南鸢,这位皇子妃究竟是什么来头?”
南鸢犹豫片刻,这些事本不该让顾梅妆知道,但她此时已经全然将顾梅妆当做即将要侍奉的太子妃,便道:“她啊,也是个可怜人。听说她自幼就倾心于殿下,当年皇上钦点了她和殿下的婚事,两人定下亲事,没想到没过多久殿下就被送去了东离做人质,这一等便是几年。”
“但是太子殿下好像并未对她有什么情意呀。”顾梅妆好奇道。
“她是护国大将军的女儿,受尽宠爱,让皇上赐婚,不过是向爹爹撒个娇的事。”南鸢有些不屑地道。
“也许我猜到为何殿下要对她如此忍让的原因了。”如此强悍的女人,顾梅妆实在无法想象她少女时期在爹爹膝下承欢的模样。
“没错,”南鸢道,“后来皇上专宠朱姬,燕将军知道太子已近失势,而朱姬又没有子嗣,皇子妃也已不能再等下去,只好将宝押在了二皇子的身上,但今日看来,只怕皇子妃还对殿下余情未了啊。”
怪不得皇子妃如此紧张太子殿下对顾梅妆的态度。“所以他们对她忍让,只是因为她爹爹吧?”顾梅妆道,“毕竟太子殿下下一步要做的事,没有足够的实力是不可能成功的。”
南鸢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道:“姑娘真是机智过人。”
“只是随便猜想罢了。”顾梅妆道。
“好了,依今日看来,只怕这位娘娘以后看不惯你的日子还多着,你先歇着吧,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去潆城,犯不着跟她计较。”南鸢帮着顾梅妆脱了外衫,服侍她上床。
“南鸢,你对我真好。”顾梅妆躺下来,感激地看着南鸢道。
“哪里,”南鸢柔柔笑道,“奴婢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你用不着感激。龙渊姑娘,这世间真心对你的人并不多,以后凡事最还还是留个心眼为好。”
顾梅妆一惊,只觉她话里有话,不禁抬头看去,却见她脸色如常,轻轻行了一礼,径自离去了。
这位看起来柔顺温婉的侍女毕竟在太子身边陪侍多年,见识、心机都非常人可比,竟有些看破全局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