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严家人还在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严丰田忙活着,几个守在严年鹤房前屋后的壮汉,昨天受到了惊吓,瞪着双眼一夜不敢稍有懈怠,五更天听到鸡叫时,实在是熬不住,竟然睡着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严年鹤偷偷从屋里溜了出来,直接跑到了大街上。
初春的早晨,严家庄的大街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可就在严年鹤跑在大街上时,大街上却突然冒出来一群蓬头垢面,浑身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丐。这群乞丐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也只有五六岁,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从何而来的。他们嘻嘻哈哈地跟在严年鹤身后,一会儿和严年鹤嬉笑打闹着,一会儿又一起高声唱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奈何桥,麻婆汤,走一走来尝一尝;上刀山,下油锅,没人最终逃得脱……”
大街上的嬉笑打闹声惊动了严丰登,他跑到大街上,听清楚严年鹤后面跟着的这群小乞丐嘴里唱的那些话后,怒目圆睁,大声呵斥道:“哪来的叫花子?再敢在此胡说八道,小心我要了兔崽子们的狗命!”
小乞丐们从严年鹤身后转回身子,一齐对着严丰登做起鬼脸,其中那个十一二岁的乞丐,冲着严丰登吐了吐舌头,回骂道:“你这兔崽子才长了一条狗命呢!”听他这么一骂,这群小乞丐都开始跟着起哄,严丰登火冒三丈地冲了上去,小乞丐们一哄而散,钻进了大街两侧的胡同。严丰登怒不可遏,冲着那个最大的乞丐追了下去,严年鹤“哈哈”大笑着跟在他的身后。
那个年龄最大的乞丐在胡同里跑着,和严丰登只有一步之遥,可严丰登不管怎么卖力就是追不上他。小乞丐还不时回头冲他嬉笑着,做着鬼脸,后面的严年鹤被落得越来越远,只听他在后面也开始高唱:“阎王不请自己去……”
眼看快跑到胡同南头儿时,小乞丐开始加速,和严丰登拉开了足有三步的距离。突然,小乞丐来了一个急转身,站在胡同南头,冲着严丰登大喝了一声:“兔崽子,站住!”
严丰登被吓得一愣,急忙收住脚步站在了那里,小乞丐“嘿嘿”一笑,说道:“兔崽子,你还真听话!”说完又转身向东跑去。等严丰登跑到胡同头儿时,那个小乞丐已经无影无踪了。严丰登向前后左右看着,感到莫名奇妙,根本不相信小乞丐会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掉。
严丰登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坚定地向东追了下去,然后又顺着严家庄最东侧一条水沟西坡上的小路,向村南的小河方向跑了过去。这条水沟是从严家庄北侧的丘陵向南,从赵家东边院墙外经过,一直到庄南的小河。雨季来临时,这条水沟就成了丘陵雨水流向小河的唯一通道。
严丰登刚跑出不远,就听到前面沟里有人在“哼哼唧唧”地念叨着什么。严丰登停住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并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胖头大耳的中年和尚,右腿翘在左腿上,正面朝东躺在水沟的西坡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追莫追,赶莫赶,人生苦旅皆为伴;莫笑痴,莫笑癫,世人哪堪脱贪念;雨里去,风中还,我佛慈悲度孽缘!阿弥陀佛!”
胖和尚说完这一套,接着来了一个“鲤鱼打挺”站立起来,双脚又轻轻一点就站到了严丰登的面前。严丰登还没有从胖和尚的那一套说词当中清醒过来,又被胖和尚这一套轻柔的动作镇住了,他双眼直看着眼前的胖和尚,刚要开口说话,只听胖和尚先开口了:“敢问施主,眼前可是严家庄?严家庄里严年鹤可还健在?”
严丰登听胖和尚这么说话,瞪起了双眼,怒斥道:“哪来的疯和尚?怎么说话?”
胖和尚却不急不慢地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悟通河里去河里来,走了整整四十三年才找回严家庄。阿弥陀佛!”
听胖和尚如此胡言,严丰登咧嘴冷笑道:“河里去河里来,你是王八?什么走了四十三年?请问高僧贵庚啊?”
胖和尚还是不急不慢:“阿弥陀佛!贫僧说过了,四十有三。施主虽身带妖气,且杀气缠身,但贫僧看施主更像是有缘之人,何不随贫僧一同归去?”
严丰登继续冷笑着:“一派胡言!高僧从娘胎里一降生就开始朝我们严家庄走来了!你可够辛苦的!”
还不等胖和尚回话,水沟的东坡上传来了一阵嬉笑喊叫声,严丰登扭头看过去,只见那群小乞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水沟东坡上,正向这边指手画脚喊叫着。严丰登听得非常清楚,这群小乞丐一起喊着:“人闭嘴,天开口;行不义,遭天咒;贪钱财,鬼见愁;存歹心,难寻首;**理,如猪狗;欺贫弱,心煎油;独木支,不到头。”
严丰登刚要对这群乞丐咆哮一番,眼前的胖和尚又开口了:“阿弥陀佛!施主莫喊莫叫,那可都是施主的前生与来世啊。来,来,来!施主还是随贫僧一起去讨要今生吧。”
胖和尚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右手,手掌对着严丰登的脸,在严丰登面前划了三圈儿。
严丰登更是听不懂胖和尚的胡言乱语了,只感觉一阵晕眩,身子像被什么套住了一样,身不由己地跟着胖和尚转身向严家庄走去。
来到庄前,似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胖和尚的去路,只见他伸出右手用力在空中敲击了几下。他身后的严丰登先是双耳听到一阵“嗡——嗡——”的响声,接着听到像是铁锤击打铁板发出的“铛——铛——”的刺耳声,他只觉得眼前金星闪耀,火花迸射,眼前的严家庄也像是被敲击地震动起来,又像是轻轻扭动着飘了起来,大街小巷、一草一木都似乎变得非常陌生,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胖和尚满脸疑惑地回头对站在身后的严丰登说道:“阿弥陀佛!可惜了!可惜了!像堵墙,更似口锅。如此大的法术,却用在了一个小小的严家庄身上,何怨何仇啊?来!来!来!让贫僧撕条口子,看看它到底有多大法力!”
胖和尚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手向左右两侧用力撕扯着,严丰登看不明白他在撕扯什么,只听到胖和尚双手处发出一阵铁板撕裂的声音,随着这一阵撕裂之声,严丰登又惊讶地看到胖和尚双手上方的空中渗出了几滴鲜血,这几滴鲜血“吧嗒”、“吧嗒”滴落到胖和尚的脚下,接着更多的鲜血渗了出来,很快变成了血流,直接流淌到了地上。
胖和尚双手合十,口里默默念动咒语,并向后退了一步,只见落到地上的鲜血马上变成一股股黑烟,从地上升腾起来,弥漫到空中,一股股焦臭气味扑面而来。
胖和尚伸出右手掌在刚升起的一股黑烟中抓了一把,紧紧攥在手中,回头将右手伸到严丰登面前,慢慢松开手掌,又朝右手掌用力从口中吹出一口冷气。严丰登只感觉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摇摇晃晃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惊恐地吼叫起来。
胖和尚“哈哈”大笑着,又朝严丰登吹了一口冷气,严丰登这才踉踉跄跄站稳脚跟,但看到自己前后左右飘着五个死人骷髅,个个都是狰狞可怕,并慢慢向自己逼了过来。
严丰登想抬手驱赶这些骷髅,但自己双手仿佛被牢牢捆住了,怎么用力都抬不起来。胖和尚收住笑容,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虽然妖气缠身,但还是法力不够。贫僧奉劝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胖和尚说完,嘴里又开始念动咒语,那五个骷髅在他的咒语声中,像五个飘在空中的肥皂泡“啪、啪”破裂,无影无踪了。
严丰登还没从惊恐之中缓过神来,又看到胖和尚转身对着向外流血的天空大声叫道:“阿弥陀佛!大胆妖孽,还不快快闪开!小心贫僧用佛法收了你!”
胖和尚刚刚喊完,只见那个地方已不再向外流血,已经流出来的鲜血也突然消失了。
胖和尚和严丰登这才畅通无阻,一前一后走进了严家庄。此时的严丰登目光呆滞,似乎完全不能自制,变成了胖和尚手中的一个木偶,胖和尚让他怎么样,他都会乖乖地照办。两个人站在严家庄那条东西大街上,胖和尚嘴里念念有词:“路还是那条路,街还是那条街,人还是那些人;但今非夕,夕非今,该来的来,该去的去,天地轮回,难逃我佛慈悲。”
严丰登一边点着头,一边咧嘴笑着,跟在胖和尚身后朝自家大门口走去。刚走到那棵大槐树旁边,躲在树后的严年鹤突然窜了出来,冲着胖和尚“嘿嘿”一笑。胖和尚瞪着双眼上下左右把他看了个遍,然后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贫僧为你而去,为你而来,这都是前世的孽,后世的债!施主,是时候了,快随贫僧一起了结这段俗缘吧。”
严年鹤还是“嘿嘿”地笑着,又抬手指着大槐树的树洞说道:“嘿嘿,赵文山,阎王不请自己去!树洞,尸骨……”
胖和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树洞里看去,树洞里什么也没有,他转身冲着严年鹤摇了摇头。
严年鹤“哇——哇——”怪叫起来,直接冲进树洞里,又面朝胖和尚“嘿嘿”笑了两声,胖和尚对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示意他赶紧出来,可就在严年鹤刚向树洞外跨出了半步,树洞里突然伸出了两只皮包着骨头、长满黑毛的大手,从后面把严年鹤紧紧地抱住了。
胖和尚和严丰登被吓得向后退去,严年鹤被这两只黑手勒的“啊啊”大叫,接着两只黑手把他抱了起来,严年鹤两腿拼命乱蹬,双手拼命乱抓,但还是被抱进了树洞。
这时,树洞里又出现了两只白骨爪子,直接掐到了严年鹤的脖子上,严年鹤像杀猪一般嚎叫着,拼命挣脱着,脸色变得铁青,但那两只黑手和两只白骨爪子像两把铁钳把他牢牢夹在那里。
树洞外的胖和尚定了定神,怒目圆睁,对着树洞大吼一声:“阿弥陀佛!”接着一连串的咒语灌进了树洞。树洞里的严年鹤又像一头死猪被从树洞里摔了出来,重重地摔倒在地。
站在旁边的严丰登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严年鹤,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胖和尚再向树洞里看去,树洞里又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那两只黑手和两只白骨爪子踪迹皆无。
胖和尚又对着树洞默默念动了一会儿咒语后,才回身扶起趴在地上的严年鹤。而此时严年鹤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又冲着胖和尚“嘿嘿”笑了起来。
胖和尚看看严年鹤,又看看严丰登,说道:“罪过!罪过!走吧,快去了断这段尘缘吧!”三个人径直朝严家大院儿门口走去。
严家大门口门房里的两个家人眼看着一个胖和尚跨进自家大门口,刚要上前制止,但又看到胖和尚身后的严年鹤和严丰登,两个家人连忙缩在门房里一动没动。
胖和尚领着严年鹤、严丰登一路畅通,直接来到严家院子中央站立下来,胖和尚大声吆喝道:“阿弥陀佛!屋里的,屋外的,都听清楚了,我们回来了!赶快出来接驾!”
院子里的这一阵吵闹,一下子又打破了严家上下的寂静。几个正在严丰田屋里忙着煎药、喂药女人,听到胖和尚的吵闹声,先跑到了院子里,看着眼前的胖和尚和他身后嬉皮笑脸的严年鹤、严丰登,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感到非常奇怪地围了过来。钱老夫人在王氏、柳氏的搀扶下也站到了院子里,严丰富、严丰贵、严丰荣走到院子中央,看着胖和尚,又看了看表情、举止异样的父亲和二哥,感到莫名奇妙。三个人刚要开口说话,胖和尚又大声吆喝道:“阿弥陀佛!‘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五子登科,严家怎么还缺一子呢?”
胖和尚身后的严丰登“嘿嘿”笑着上前一步,抬手指了指严丰田的屋子,说了俩字:“那里。”
胖和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上下左右看了几遍那所屋子,突然大叫道:“何方鬼怪?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为非作歹!阿——弥——陀——佛!”
院子里的人听他这么一大叫,都把目光盯向严丰田住的屋子。严年鹤被他这一大叫惊了一下,开始狂躁起来,双手抓住自己的白发“啊啊”地乱叫起来。院子里的人又把目光收回来,惊疑地看着严年鹤。只见胖和尚转身对着严年鹤,抬起右手,手掌举到严年鹤眼前来回旋转了几圈儿,嘴里听不清念叨了一些什么,但见严年鹤迅速平静了下来,手从头上轻轻放了下来,又“嘿嘿”地傻笑了起来。
见严年鹤没事了,胖和尚转过身来对着大家说道:“阿弥陀佛!人生百世皆为空,万贯家财全散净,难救众生水火中!各位施主,严家可是欠贫僧一条性命,但贫僧受我佛慈悲,千里迢迢,历尽千险,踏平万难,才找回严家庄,不为别的,只为超度不义之人,拯救无辜众生!”
不等胖和尚说完,严丰贵大声呵斥道:“哪来的疯和尚!竟敢在严家人身上使用法术,再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小心严家对你不客气!”
一直拄着拐杖站在屋门口看着这一切的钱老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接着向前挪了几步,开口说道:“丰贵,休得无礼!请问高僧,来自何方宝刹?听高僧所言,不知又与严家有何前缘?”
胖和尚双手合十,面对钱老夫人施礼道:“阿弥陀佛!钱夫人,贫僧悟通你可曾记得?”
一听胖和尚叫自己钱夫人,还说出了“悟通”的法号,钱老夫人的脸色马上变了,低声说道:“丰富、丰贵、丰荣,把你父亲和二哥先领回屋里,其他人等各自忙去吧。这位高僧,请借一步屋里说话。”
胖和尚回过头来,用手指分别在严年鹤、严丰登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转身跟着钱老夫人进了屋里,王氏、柳氏想跟进去,被钱老夫人抬手制止住了。
胖和尚在钱老夫人的屋里足足呆了有两个时辰,严丰富、严丰贵、严丰荣三兄弟在屋外急得团团转,但没有一个人敢闯进去看个究竟。直到胖和尚打开屋门走出来,三兄弟看到钱老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哆哆嗦嗦地拄着拐杖跟在胖和尚的身后。
跨过门槛,胖和尚回头从身上取下一长串佛珠,轻轻挂在钱老夫人的脖子上,说道:“阿弥陀佛!老夫人,贫僧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就看严家的造化了!阿弥陀佛!”
接着胖和尚径直朝严丰田住的那间屋子走去,来到门前也不进屋,而是双手合十,微闭双眼,轻轻低头,嘴里默默念起咒语来。过了一会儿,才转身对跟在身后的钱老夫人说:“今夜子时,让人在大少爷床前默念九九八十一遍‘阿弥陀佛!’,魂魄定会归位,平安无事。”
胖和尚说完又直接朝大门口走去,嘴里唱道:“莫笑痴,莫笑癫,逍遥自在走世间;莫贪财,莫贪官,一切必定成空幻;莫争名,莫争权,只为了结前世缘。”
严家三兄弟看着眼前这一切,听着胖和尚的疯言疯语,不知所措,一直默默地陪在钱老夫人的身后,来到大门口站在台阶之上,又一直目送着胖和尚唱着、扭着向庄外走去。
胖和尚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钱老夫人还是泪流满面地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三兄弟不解地看着钱老夫人,最后还是严丰荣上前搀扶住老夫人转身回到了院子。
留在最后的严丰贵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迟迟不肯进院子,并不停地向大街上张望着,就在他刚要转身进门的时候,突然从那门前棵大槐树的后面闪出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