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畅春园内的木槿与芍药开的正好,尤映衬着赏花的人一身竹青罗衫冷淡清幽,花还是娇艳争奇,人却已然没有了当时的心境。
随手捻断离得她最近的一朵芍药,妖冶的红,似鲜血染就的颜色,凉凉叹了叹,身后有男子的声音:“不过是死了个不相干的,你却在这里伤春悲秋,委实不大像你了些。”
耶律笙头也未回:“本位不过是赏花,哪里就伤感了?你容不下孟昶,本位管不上,也烦请本位的事,王爷不要管。”
“如何能不管?秦笙,何以这一年来你对我越来越冷淡?怪我手染太多鲜血么,可若不狠下心,又怎么能达成所愿?”
她冷冷笑了笑,未再说话。那日家宴上,赵光义暗自在孟昶的酒盏里下毒,不过是因着孟昶民心未失,声望仍在,恐其东山再起,才将他以毒酒迫害,名头却顶了她一句无心的话——蜀地虽平,民间起义却也不能小觑。他如今对这宋朝的皇位是势在必行,真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王婉漪当日论断的一丁点都没有错。只可叹她当时深陷其中,看不清楚这个中因由,如今冷眼旁观,方才晓得赵光义已不是当日的赵光义。
而她的亲仇,她也自觉没那个能力报了。从前就杀不了赵匡胤,现下她爱上了他,更加不可能下手。可如何她能同自己的仇人同眠共枕,又是整日整夜困扰她的事,是以她心中初初有了打算,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许是贤宁还记挂着她这个笙姐姐,许是大漠才是她这一生真正的归属。
她转过身来,正对着他,面上毫无表情:“赵光义,你狠的下心,不是因为形势所逼,而是你那一颗心肠,原本就是狠的。我从前稚幼,又从未真正喜欢一个人,才对你真心相付,可如何能想到我第一个爱上的人,竟是这般模样!如今你离自己的那个位子越来越近,我却越来越累,是的,光义,我不想再杀人了,因那早已背离了我的初衷。皇后死了,我夜夜都睡不踏实,每每梦到她的冤魂索命,就觉得她死的很惨,那是我造成的——德芳从前与我很亲近,可现下我见着他,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我在这宫里每行一步,就觉得会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脚印,我何曾会变得如此嗜杀,你说,我怎么会变得如此嗜杀?
她的眼圈现出一丝血红,原本站的笔直的身子说到最后也软了下来,靠在一旁的玉兰树上,被他紧紧扶住,手指抚上她脸颊,目光里盈满怜惜:“是因为皇后的死?那是我教你去做的,你何必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顿了顿:“可你因为她的死,就避忌你我之间的情意,却实在是不值。”
她对上他的眼睛,冷冷笑道:“你还听不明白么?赵光义,我如今刻意疏远你,是不想再同你谋划那些事,我疏远你,是因为对你已没了从前那些感觉。”
他面色一沉,手指禁不住捏紧她下颌:“你说什么,什么叫做你对我没了感觉——”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那你如今对谁有感觉?”
她仍是笑着,仿若感觉不到他捏的她骨头都痛:“那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光义,今日之后,我再不会私自见你——倘你仍是想着篡位,那也是你一个人的筹谋了。”
他脸上的怒意涌起,眸子里亦是不可置信,她却未给的他多言一句的机会。抬手将他的手扳掉,身子绕过他直直走出了园子,那一袭青衣,是那年她留给他最后的一眼。
自畅春园与赵光义一别后,耶律笙便寻了个机会同赵匡胤提起,因他曾经说过,除了他的性命,他什么都能给他,如今她不想要他的性命,遂只求他能放了她,放她回大辽。
虽是隐隐觉得赵匡胤不会答应,到底他也说过曾后悔的话,可当他真正言明不可放她回去的时候,她才晓得,自己又失落又庆幸的心情,竟是对他上了多少心。
可毕竟他二人不是寻常夫妻,纵然她一颗心里现在满满的都是他,然一想到她当年是如何在她阿爹阿娘坟前立誓要手刃仇人的时候,就无法面对他。她现在终尝到了比那心如刀绞还要痛的,是个什么滋味。
她得想些其他办法离开。
只是她这一生,老天爷让她不如意的久了,这一次竟也没有让她如意。她买通守城侍卫预备趁夜潜出皇城的时候,不想晕在半路,再醒的时候,却是好端端的躺在轻流阁,身旁一众丫鬟各个是喜上眉梢的颜色,常太医正对绿湄交代着些什么,皎月情不自禁的伏上她床榻,恭喜她有了。
她有了?什么叫做她有了?她是怀了赵匡胤的孩子么?她怎么能怀上赵匡胤的孩子?
那是她仇人的孩子,她不能生下一个,自己的亲爹是杀了自己外祖父的孩子,她不能让孩子从一出生,就活在纠捩里。
那一刻,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乾德三年的隆冬,耶律笙已是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因本是隆宠,现下又怀着龙裔,于那皇城后苑中的风头一时两无。
腊月初二,耶律笙穿上自己亲手缝制了两个多月的素白深衣,只领口和对襟处以橙红丝线绣了一些凌霄花案,乍看上去,这件衣服却更像是一件丧服。皎月在旁战战兢兢的提醒着:“娘娘好容易主动去一次福宁宫,却穿的这样素,不怕——不怕官家看着冷清么,奴婢想,娘娘可否换件喜庆的?”
耶律笙凉凉的反复摩挲着袖口上的花案,鲜艳颜色在这一片素白之上确有些显眼,未抬眼睛的:“你可晓得,这凌霄的花语是什么?”
皎月自然答不上来,只摇了摇头。
凌霄花寓意慈母之爱,耶律笙代替自己这未出世的亲儿绣上那些花,不过是想在他离世前,进献自己作为亲娘的一点心意罢了。淡淡笑了笑,站起身来:“今日本位去福宁宫,任何人都不许跟着,倘若有谁违逆,当格杀勿论。”
皎月原本还想劝劝她,听得此言,也吓得不敢吭上一声,只眼睁睁看着耶律笙踏出房门,继而越走越远,远到她再回来,一切都换做另外一番模样,天上地下,似此去经年,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