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日暮,大队人马也都抵达至了玉津园。
安排好个人在行宫处住下,明月将将上了树梢头。
整个园子以朱色砖瓦围砌,里面所及之地颇大,既有人工建的亭台楼榭,又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天然树林,而那林子里面,自然圈养了许多供皇家骑马射猎的飞鸟走兽,仔细去听,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雀鸟或与狼狐的叫声。
好在树林之外,行宫边上,守卫颇为森严,倒也不怕哪些个失了性的畜生跑出来害人。
用过晚膳,我借口不适,早早离席退到了厢房内,外面斗酒丝竹,依稀能听得见众人欢声笑语。
席上特地推荐了一道萼贵妃在蜀地时就自创且流传颇广的荤菜绯羊首。用净白羊头,以红姜煮之,紧紧卷起后拿石头压着,再将酒倒满腌制,使得酒味入骨,而后切成薄片,以此食用,既有意境又很是好吃。赵匡胤向来喜食羊肉,正对上味,举手投足间对她更是偏爱,从头至尾二人眼神的交流一直未曾断过。
我实在看不下去,又吃不下十个有九个都是羊肉拌成的菜,便提前退出了。
临行前未见赵匡胤有多一句的挽留,只赵光义看了我两眼,却也甚么话都不说。
显见在这公开场合里,我却委实不与那萼贵妃是划在一个档次上的。倒让人欷歔感叹,赵匡胤对我的好,是不是从来都只逢场作戏,私下里,他与萼贵妃一样,也是那般缱绻缠绵的。
靠着床榻思想半天,终于抵不住困意,又睡去了。
迷糊之中,似有人上了我的床,一手绕过来拥住我的肩膀,我蓦地睁开眼睛,刚想喊出声,赵匡胤的声音就在背后低低响起:“是我。”
心中一股异流划过,睡意全无,道了声:“几时了?”
他回道:“二更。”
我眨了眨眼睛,便不做声,半晌,才听得他又沉沉说道:“晚上可是吃的不好,朕——我见你现在已经不动羊肉了。”
我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臣妾不食羊肉,寒食节那次就告知官家了的,只怕官家贵人多忘事,早记不清了罢。”
他的手抚上我额头,气息温润:“你生气了?”
我淡淡道:“臣妾不敢。”
那只手又顺着我额上一路滑至我的唇边:“分明就是在生气,阿笙,我却觉得你现在活得颇好,这才是真实的你。”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什么才道是真实?嘴上却仍说的清清淡淡:“官家这么认为,那就算是罢。”
他沉默一会儿,道:“但凡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没放在心上过。我差专人做了素食,可是还未等到上盘,你就提前走了。你从来便是这样,想走的时候,一刻也不会多留。”
我心里咯噔两下,语气亦软了下来:“官家——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的嘴唇贴着我后颈:“我几时骗过你?”
我抿了抿嘴,思想了一瞬,又道:“我再问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他道:“你说。”
我使劲稳了稳心神,道:“孝明——王皇后她是个怎样的人?”
他抱我的身子明显一震,半晌,才幽幽说道:“你问这个做甚么?”
我咬唇说道:“你只回我问的问题就是了。”
他冷淡清凛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她是个好妻子。”
我只觉自己的心一坠,周身如冷雨浇灌般不堪冰洌。再不想同他说话,扳开他的手朝着床里靠了靠,仍是没有转身,说道:“臣妾累的紧了,官家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吧,”顿了顿:“萼贵妃或沈婕妤的都好,只臣妾这里,怕是不能侍奉。”
身后良久都没有半点声音,屋内漆黑一片,只听得我自个儿的喘息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听得赵匡胤缓缓道:“你的确累了,好好歇下吧。”
床榻一阵咯吱,顷刻间背后便是空空如也一阵清凉。我听得他走到门口,刚拉开一扇房门,又顿了脚步朝我说道:“孝明的事,我指望你以后都不要提起,到底我现在还不能算作个圣人。”
而后门关上,再没有任何声响。
他最后一句说的莫名其妙,我却真正听懂了孝明在他心里的准确位子,原是我与那萼贵妃都只不过云烟,他心中永有一处柔软不能由人触碰。
次日晌午,一干人等在围场了搭了帐子行骑马射猎之事。
芮孜一身水红骑装显得娇俏动人,萼贵妃亦是雪青紧身束衣英姿飒飒,只我一件水蓝衣装显得颇有些冷清,但好在精神不错,倒也映的整个人意气十足。
赵匡胤着了玄青色骑装坐于正中的大帐之内,赵光义与其余几个武将均是利落着装位于侧座。大帐左侧的小帐里落座的是长公主赵妭与越国夫人符氏,而右侧的小帐坐的自然是我与沈婕妤还有那萼贵妃。
玉津园内平时操练的骑兵一一表演了些马术,赵匡胤等人看的意兴正浓,拍手叫好,但大概是只看不动,教那些男子们都颇有些心痒痒,便是不多时间,王审琦首先请了旨出来,愿意借机献丑。
当然,此番只是他的谦虚之词。王审琦之人,为人厚重且颇有谋略,骁勇善战,尤工骑射。虽因前两年赵匡胤以酒释兵权与石守信、高怀德、张令铎、慕容延钊等众多开国武将弃了兵权,不再频于领兵,但手上的功夫,却仍然了得。
我与胡芮孜都凝神看去,萼贵妃虽漫不经心,倒也一直跟随着他马背上的身影。只见他年虽不惑,但马上身影却如青年一般精壮有力,驾着马儿犹如一道凌厉闪电贯穿在围场之间,马蹄间扬起的黄土犹若一缕缕天然烟幕在他身后缭绕。须臾间,两脚夹住马镫身子向后侧去,而后弓弩一弯,一只锋利羽箭便是腾空而出,直直射向那天边两只来不及飞远的苍鹰身上。
苍鹰惨叫划破天际,一箭双雕果然名不虚传。
帐内皆是一阵击掌叫好。
赵匡胤等人从帐子里走了出来,对着堪堪从马上下来的王审琦道:“多日不见,你却还能让朕惊叹一番,委实是个人才。”
王审琦拱手让礼回道:“陛下言重,臣不过运气好罢了。”
赵匡胤慷慨一笑,也不多话,转而对着石守信和高怀德道:“审琦之箭,当真让朕都失了那上马的勇气啊。”
身形颇有些清瘦的石守信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过谦,我朝谁人不晓陛下那马背上的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弯弓射箭亦是箭不虚发。”
赵匡胤笑的清清淡淡:“不过是世人给的褒奖,朕领个虚名罢了。”
石守信亦是谦和一笑:“总是因着骑射之事来了,陛下何不展露一手,教我们这些人臣都看个过瘾?”又朝右侧女眷的帐子看了看,再道:“娘娘们也都心心念着能一睹陛下的英姿啊。”
赵匡胤负手朝向远方看了一会儿,笑道:“如此也好,朕确有很长时间没有骑射了。”
话毕,侍卫已是牵了一匹赤色汗血宝马来,赵匡胤笑而不语,翻身上马,回头朝我们这边帐子望了望,须臾间已是纵马而去。
马儿飞驰,赵匡胤的身影犹若蛟龙傲游,在林间恣意穿梭。所到之处,皆是惊起一片黄土四溅,烟尘漫漫。而他那桀骜矫健的骑术更与平常的温和宽顺截然不同,教我不知这才是真的他,还是那含情脉脉的玄青衣裳男子是他。显见胡芮孜与萼贵妃也是看的目瞪口呆,大概**之人都只道赵匡胤文武双全,却从未有谁真正见识过他武术功夫,今日得视,的确非同凡响。
正看的聚精会神,林间忽然蹿出一只雏鹿,赵匡胤不失时机,拉开弓弩,羽箭嗖的一声顷刻已是离弦而出,那雏鹿自然便逃不过死路一条,堪堪中箭。
赵匡胤斜身于马背上挑起猎物飞驰而来,众人无不鸣掌赞好。
萼贵妃离开坐榻,胡芮孜亦是牵了我的手,信步朝着赵匡胤的方向走去。
芮孜边走边在我的耳边道:“想不到官家的身手竟是这般好,倒比那方才王大人更胜一筹呢。”
我也笑道:“是想不到。”
她自顾点头道:“从前以为晋王不善武功,官家大概也只徒有虚名,打的个那些胜仗,不过是底下人出头罢了,如今得见,却真正是人中龙凤的。”
我诧异道:“晋王不会武功?”
她转头颇有些惊讶的看了看我,又忽然有所悟的:“芮孜倒忘了姐姐记不得事。晋王做事颇有些谋略,为人亦很有手段,只可惜从未带兵打过仗,又未习过武,自然那骑射功夫,也不能与官家相比。”
我点了点头:“原是如此,”又带了些意味的说道:“你对晋王倒是了解颇深。”
她猛地一怔,随即又轻松道:“也没有多少了解,不过在他府上住过一段时间罢了。晋王之人,不是芮孜心属的那一类。”
我扣紧她的手微笑道:“是么?所以官家撮合了你们那么久也没能撮合成功,道是你芳心暗许,另有他人呢。”
她有些讪讪的轻轻拍打我的胳膊道:“姐姐又在胡说了。”又别过脸:“芮孜不与你见识,芮孜要为官家接风洗尘去。”
说着撒开我的手步子更快的朝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