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里,我翻来覆去好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热倒不热,也不是身子哪里有了毛病,只觉得心中像有什么堵着似的,久久难安。
起身招了一个侍女问道:“几时了?”
她答道:“回娘娘,已是四更。”
我点了点头,复又躺回去,眼前却不知怎的忽然浮现出赵匡胤的身影,这么晚了,或者说天有不多时,也应该亮了,不知道他这会儿睡得可好?
思想一到这里,猛地记起白天胡芮孜她们说过的话,许是他这会儿还没有睡罢,不觉一个挺身又坐了起来,心咚咚直跳,我想看看他。
这么念着,手下便不自觉招了人过来伺候我更衣,待一切穿戴整齐,才明白自己这身形容,是不到他那寝殿里走一遭,也非得走一遭了。
着侍女拎了只宫灯,一路领着去了赵匡胤的行宫寝殿。
果如芮孜说的,他房间里的灯仍是亮着,与侍卫说与,进了前厅,正巧赶上曹慵提了壶新茶往内室走,我抬手招了招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便拐了个弯朝我这边来了。
立定后,躬身拜了拜,小声道:“娘娘怎的来了?”
我道:“睡不着,过来看看。官家——官家他可是还在批折子?”
曹慵点点头,道:“小的已经劝过好多回了,后来被斥责了一番,便不敢再多说。可官家这样下去,却不是个办法。”又叹了口气:“娘娘来的不是时候,晚间官家才与赵大人争执了一番,这一夜都板着张脸,娘娘此时进去,怕是会迁怒到您。”
我看着他手里的茶壶,想了想,笑道:“无妨,既是被骂上一顿,也好过本位什么都没有做。”再道:“这茶水就由我来端进去吧,你在外面歇一歇。”
他面露难色的看着我,迟疑道:“这——”
我道:“出了事自有本位替你但着,你不必怕。”
他惶恐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又抿了抿唇,将茶壶递给我:“娘娘担心烫着,有需要的尽管叫小的一声。”
我点头笑道:“好了,你退下罢,我这就去了。”
他应了声是,与我身旁的侍女一同走了出去,我长吁口气,也提着茶水往里去了。
隔着软帘,依稀看见一个明黄身影坐在桌案之前正翻着案上的奏折,帘子朦胧映托下看不大清他的表情,于是抬手轻轻拨帘而入,然他太过于专注,竟然对于我的到来浑然未知。
想他这样一个身手了得的人物却不知身旁站了人,须得那精神凝聚到什么程度才行!
他侧着的那张脸显见憔悴,于往常的半点精神也无,一副困顿坐姿如那巍峨山躯将将欲倒的形容差不多。我心中似有不忍,且又不知哪里来的一丝怨气,只张嘴道:“赵匡胤,你这是要准备翻看到几时?”
他正执折子的手忽然顿在了半空中,身形狠狠一震,过了半天,才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我道:“你——你方才叫朕什么?”
我一愣,才惊觉自己刚刚情难自禁,竟不知觉唤了他的大名,不曾考虑此番却是犯了皇家大忌。于是心中一沉忙跪下来道:“臣妾罪该万死。”
他沉默半晌,一手抬了我的下巴将我的头扳的对着他,又看了看我手中的茶壶,面无表情道:“是曹慵让你来的?”
我摇着头:“是臣妾斗胆,擅自做主,不关曹公公的事。”
他眼中布满血丝,带了些思索的看着我道:“你怎会来这里?”
我深吸口气,回道:“臣妾听闻官家近来为了朝堂之事不分日夜,身体每况愈下,便想着过来看看。”
他自顾点头,道:“传闻有些过了,朕的身体好的很。”又道:“没什么事了,你回去罢。”
我怔了怔,不晓得何以他对我的态度如此冷淡,心中却更惧那夜醉酒是否对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内里打了两个哆嗦,道:“若是臣妾曾经说了什么惹官家不高兴,还望官家念在臣妾酒后胡言,不要放在心上。”
他眸子里一丝冷意,道:“臻妃,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你以为朕只有为你,才能这般异于平常么?朕不过是为那窦仪的事情烦闷罢了,赵普结党营私,朕几番想提拔窦仪他都从中作梗,如今窦仪病入膏肓,他竟还不同意朕于窦仪死后加封,如此心短之人,朕怎能不气。”
我面露惊讶,一则为赵匡胤对我的说辞,二则想不明白赵普虽权倾朝野,左右朝政,可赵匡胤不是十分看重他么,又事无巨细什么都征求他的意见,怎还会这样生他的气?于是小心翼翼道:“赵大人为朝廷之事累心,偶有一两件不得圣意的,也非故意。再者,臣妾方才实在没有自以为是的意思,还望官家明鉴。”
他直直盯着我看了几眼,道:“赵普之人,谋虑甚多,这点朕深为赞悦。然若不是他曾与朕有恩,恐怕功过相抵,他也早不是现在这个位子。若他再无视朕给他的机会,终有一天,朕会翻脸不认人。”
我心中乍然,以前依稀听闻赵普的一些传言,说是其恃宠而骄,颇为自大,京中宅子置了不少,又私自贩卖木材,朝堂上也不将其他之人放在眼里。更有甚者,大臣上谏的奏章,须都得经他亲手翻阅,才能选择与自己意见相同的呈于赵匡胤手中,此番种种,今次看来,却都不是空穴来风。
回神发觉赵匡胤已背过身又开始批阅折子,只觉自己跪在那里万般难受,幽幽起了身,道:“官家既然不愿臣妾打扰,那臣妾便先告退了。”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道:“茶水虽能提神,但到底喝多了不好。还有——臣妾自知不比萼贵妃对您的体贴,今夜唐突了。”
话毕抬脚就走,却听他沉沉一句:“慢着。”
我顿下脚步来,转过头道:“官家还有事?”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我旁边,一手触到我额头上,慢慢抚向脸颊,道:“若说你是因为关心朕才到这里来,那今晚便留下吧。”
我蓦地怔住,好半天才反映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抽了抽,支吾道:“臣妾——我——今夜却不是——”
他打断我:“朕只说让你留下,还没言明是为了侍寝,你就这般搪塞,如此,还敢说自己是真心为朕么?”
我咬着牙关说不出话来,显见他面上已有怒色,可我如何告诉他我是因为月事在身,而不是不愿侍寝。半晌,又听他接着道:“朕知道你如今这样亲近朕是为了什么,朕现在就答应你,许你和沈婕妤一个能在这宫里安心过活的誓言,你便也不用再昧着良心同朕周旋了,你这样累的很,须知朕也精疲力尽。”
我心中大震,又觉头顶嗡嗡作响,全然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是好是坏。照理我得到这样的一个答案应是很满意了,欢快欣喜莫不溢于言表。可现下的反应却完全不是自己所想那样,倒是失落和伤心多了许多,那一颗心也悠忽澄明,原是我不知什么时候已跟着他的情绪走了,原是我不知什么时候已默默爱上了他。只恨自己知道的太晚,他这一番话又说的如此冷落决绝。
心中揪着痛了痛,呆呆看了他半晌,终于说出一句:“臣妾不才,竟叫官家看了出来。”又揪着袖子:“多些官家成全,臣妾在这里代芮孜妹妹先行谢过。”
他表情一顿,而后淡淡说了句:“天快亮了,回去睡罢。”
我亦不再多留,福身一礼果断退出,只步子踩得踉跄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