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柴荣随众将士取道回京,因北汉联合契丹屡犯周境,命张永德领兵防御北边,成德军节度使郭崇攻拔辽国束城。到了八月,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奏击北汉石会关,拔北汉六寨,是月,赐婚于定国军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令年方十七的王饶之女王婉漪下嫁,做继室。
圣旨传开,死寂了一年多的赵府终于扔掉原先的沉重,重新迎来生机。阖府上下,红绸似祥云一般笼罩,府邸上空,瑞气千条,嗤啦啦好似一夜间就改头换面,再无半点晦涩。
厢房内,耶律笙执了一片红枣糕慢慢吃着,她旁座的赵妭一张脸被彤彤烛光映的红光满面,倒了杯茶端在手上,笑盈盈说道:“陛下待二哥果真不同旁人,听说那王氏可是个百年一出的美人儿,哥哥这回是艳福不浅呢。”
耶律笙待嘴里的糕点慢慢融化,才掸了掸手上的糕屑淡淡道:“夫人过世不过半年,将军就忙着迎娶新人,当真是一点都不把亡妻放在眼里。”
赵妭愣了愣,收起笑容:“姐姐不为二哥高兴么?”
她没有立刻回话,少顷,才又执了一片枣糕,面无表情道:“我原本一直以为将军是个重情之人,可不晓得他那时听了夫人的死讯竟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其余半点反应也无。到底是他结发多年的妻子,怎的就这样无情。”
赵妭辨道:“秦姐姐此言差矣,哥哥对嫂嫂寡淡,那是因着他二人本来就没有多少情愫。何况这次是圣上赐婚,哥哥他也没有回绝余地,况得他到底是一个将军,府上怎能没有女主人呢?”顿了顿,忽凑到耶律笙面前小声狡黠道:“姐姐莫不是眼红二哥娶妻,却道自个儿还没个准儿的?”
她手上的糕点一松,落到膝盖上,伸手将赵妭推到一边,还未说话,又听得赵妭笑道:“不如姐姐和三哥也准备一下,明日与二哥他们一同完婚,我瞧着你们这般,都急的慌呢。”
她无奈看了赵妭一眼道:“我道是看你没了夫君的性子,却比从前有夫君的时候还快活,再是胡说,当心我今夜不要你同我睡一个床上。”
赵妭却又踱过来替她将膝上的糕点拾起,放在桌上,道:“其实姐姐的年纪,也该是到了嫁人的时候,那王氏比你小一岁,都要嫁给二哥,你为何不替自己着想一下呢?”
她怔了怔,亲仇未报,她哪有嫁人的心思,何况未曾向赵匡义提起,若那一天真正到来,他可还会选择自己。心中一时愁郁,面上便现出了些冷色来,被房里的昏暗一相衬,显得更加惆怅。
这厢赵妭盯着她看了许久,也陷入沉思,二人忽然就没了言语,各自思虑,不想房门兀的吱呀一声,被谁推开了。
两人齐齐朝着门外望去,正是赵匡义定定而立。
赵妭立时会意,向着哥哥眨巴几下眼睛,便借口去探杜老夫人一个溜烟儿的跑开了。赵匡义走近耶律笙,看着她一幅冷冷清清的形容,眉头挑了挑,道:“怎么这样一幅忧郁的样子,可是妭儿同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她看着他,咬着嘴唇摇摇头,却未料得使力过重,连着那鼻息处都闻见一丝血腥气,只是不等自己抬了手抹掉唇角渗出的血丝,赵匡义已替她尽数揩去,眉眼里是数也数不尽的疼惜,一手拖了她的下巴急切道:“你使这样大的力气做什么,不晓得疼么?”
她鼻头一酸,面上还是忍住,只淡然拨开他的手,回身坐下来,缓缓道:“我一个习武之人,若连这点痛都受不住,就委实对不住自己那许多年练就的身手了。”抬起头来直直看着面前的他,顿了顿,才道:“匡义,若我说将来必要做一件伤害你的事,你会原谅我么?”
他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却还是上前一步抱住她的身子坚定道:“你既有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我便一定会支持你——若你伤害我——若你真的伤害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她靠在他怀里颤了颤,一颗心如冷风过境,拔凉拔凉。嘴唇贴着他的胸口,那里传来她最亲近的温热,喁喁说道:“就那么一件事,再等等,等我找到时机了,便定会做个了断。到时——到时你若能够原谅我,那秦笙便是海角天涯,到死方休,也定会与你一同走下去。”
抱着她的人身子比她方才颤的还厉害,一瞬便是更紧的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下颚抵在她的头顶上,手指顺着她的脸颊轻轻抚摸,声音绕在空气中,像是沁入那浓浓红枣香,在她耳边萦萦回绕:“好,笙娘,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这也便是我要对你说的话,你记清楚了。”
如何记不清楚,只是时移世易,一年后,谁又晓得命运从来都不会按照他们既定的步子来呢,终究还是要错过的。
她伏在他怀里重重的点了点头。
因是皇帝赐的婚,这一场婚宴就办的及其隆重,来往恭贺的官员亦是络绎不绝,待到礼成众人都四散回去,那送来的礼品已是堆积成了几座小山。
张永德、王朴等人更是不惜重金,奉上的东西都价值连城,更可见赵匡胤在朝中的风头已是颇劲。
洞房花烛之夜,赵府上四处张灯结彩,喜气冲天,不说赵匡胤与王婉漪春宵一度有多快活,就连那侍卫小厮,都各个是眉开眼笑,瞧上去仿若自己才是那拜了高堂,喝了合卺酒的新郎官。
也是,苦闷了一年多的守丧,如今真正可以裂开嘴笑一笑,谁个又不开心呢?
不过若说那不开心,这府上大概还能真的找上一位,正是那辗转反侧了多时都不能入眠的耶律笙。
终归是按捺不住,穿上衣服,执了短刀,循着赵匡胤和王婉漪的新房而去。
可巧他的房内窗户却没有关上,躲在窗檐底下倒是可以窥见他二人脉脉含情对视的模样,龙凤红烛在那徐徐吹进的秋风里,火苗竟还蹿的相当活泼。她看见赵匡胤执了王婉漪的手,听得他似春水淙淙流淌的温柔声色:“你这样看我,可是怕了?”
那王婉漪面上飞出一片红晕,原本就倾国的一张脸上更加华彩耀人,只是声音虽娇娇弱弱,气势上却丝毫不让:“我不怕,你是我的夫君,我怎么会怕。”
“嗯?那你这一双手心冒出来的汗,又是为何?”
王婉漪现时却对不上话来,只眼睛里的神色还如方才一般坚定澄明,赵匡胤搂过她的肩笑了笑,红烛的火光里映出一对火红火红的璧人就要交颈而卧。
那一个旖旎萎靡的画面,自是她这个未出阁的女子不敢直视,手中刀子紧了紧,耳边却传来了王婉漪的轻微细喘。她心口一提,咬着牙忍了忍,终是没能撕破薄脸破窗而入,只沿着另一旁的路踱到后院,对着明月当空,一直呆呆坐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