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匡胤七月离京以来,时间已由盛夏转至寒冬。乍看上去,对赵府来说最重大的事莫过于王婉漪诞下双生两子,而实则,朝堂上波澜不惊的变化于那一大家子来说,才是真正改变众人命运的。
那是源于禁军里不着痕迹的官职变化。一直空缺着的殿前副都点检始由慕容延钊出任,王审琦与石守信分别任殿前都虞候和殿前都指挥使;侍卫司一边,张令铎顶替袁彦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韩令坤为侍卫马步都虞候,加检校太尉,高怀德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检校太保。赵匡胤原先的政敌鬼使神差的被放逐至外,现任的高级统领皆是他的亲信,唯有时任侍卫马步都指挥使的李重进和副都指挥使韩通未被调换,李重进身在扬州镇守,一时不能起什么风浪,但韩通留守汴京,统摄着全军乃至所有人的安危,实力真正不可小觑。
这些变化,普通人自是不会有什么异议,但落在耶律笙眼中,就是一股渗人冷气。从前不过猜测,并不能肯定赵匡胤含有异心,如今看来,那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却要是势在必行了。
再往深层里想,赵匡胤笼络的何止是军队。自赵匡义与符氏结亲以来,符氏以探望姐姐的名义往宫中去的是愈加频繁,太后垂帘听政,当然也就顺水推舟,禁军的高官自是一换一个准。再加上赵匡义与王浦等些许人臣私交更甚,怕都是赵匡胤一人远在归德府,暗自背后操纵的。
好一个野心甚重的大将军。
显德七年的春节前夕,赵匡胤从归德府回京过年,几月未见,那一张朗逸清俊的面颊上更添沉稳,眸子里却是那一贯温润柔顺的样子。
耶律笙见到赵匡胤的时候,正值一个落日西沉的薄暮。
院子里的桂树凉凉伸着干枯枝桠,斜阳渐矮,剪出他一副颀长刚正的身影,玄青衣袍,萦着淡淡龙涎香,背后是天边一大片一大片梅红的清冷晚霞。
她缓缓朝他走近:“夫君方才说的,可都作数?”
赵匡胤方才说,她与他那一个誓盟今日可以兑现,这是离除夕还有七天的日子,是小年夜。小年夜,他许她可光明正大的同自己较量一番。
沉劲声音带着些暖意的传入她耳中:“我那时将你救活,便是为了允当日之诺。”
耶律笙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步子滞在离赵匡胤还有三尺之遥的地方:“你救了我,我不会感激你。”
曈曈目光中荡起一瞬寒意,如半颗星子坠落其间,却快如闪电,转眼便是一幅笑意:“我从未想你感激什么,今日却有一个要求,你须得答应。”
她道:“什么要求?”
“此番是你我最后一次武力比试,你若今天杀不了我,往后便不要再想取我性命——”顿了顿:“更不可做饮鸩止渴之类伤害自己的事情。”
她忽而冷魅一笑:“你该不是真想娶我做妻子的罢——我若要不了你的命,怎可会安安心心的伴在你身旁?”
他走近她几步,气息可扑在她耳畔圈出一片温热潮湿:“有时候报复一个人,并不一定非要杀了他,要让他一直活在痛苦中,却是比死还难受。”
她猛地怔了怔,敛去笑意,转而有些惊怍的看着他。她那时不大明白他话里意思,只觉如若不能手刃仇人,他那一个建议也是很好的。只是不晓得他如何自讨苦吃要告诉她这些,她不知道的,赵匡胤不过是不想她为求达到目的,也要了她自己的性命罢了。他保的是她一条命,保的是他心中生根发芽的一丝情意。
她心中一瞬做了决定,眉眼一道冷绝,唇间化开了一朵清毅白梅:“好。”
话毕已是抽了腰间皮鞭,执在手中划出一字形状,那赵匡胤却不紧不慢退了两步,负手朝着她浅浅笑道:“刀剑不长眼,阿笙,你要小心了——”
她冷哼一声,身子一跃朝了他挥鞭而去,石青石青的身影像一缕薄薄的烟雾,在他的身边萦绕,却招招直指要害。他先前只是让她,并不出手,桂树底下的枯枝被她一双绣鞋踩得噼啪作响,混浊处只听得一道宝剑出鞘的声响,她的皮鞭已被剑身缠着勾去别院的青瓦之上,莹白的脖颈前迎的是一霎更为光亮的剑尖。
她垂眼望去剑尖,声音却比那空气更加凉薄:“夫君的剑术——当真是这世上数一数二。”
宝剑一个回旋干净落鞘,那样训练有素的姿势。赵匡胤背着手仰面笑了两笑,目光直直看穿她的牵强:“你知道就好,往后便不许再任性。”
她身子不动声色抖了抖,默默看了他一眼便欲转身而去,身形背过那一瞬,腰间缠上一只胳臂。心似一颗重石坠去不知名的地方,那是她第一次对赵匡胤卸下防备。
赵匡胤并未在耶律笙的别院里多做逗留,王婉漪为他诞下两个亲子,正是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
除夕当日,赵府一众主人都是围着筵席守岁,赵妭因夫家人丁单薄,公公又是云游未归被杜老夫人邀了一同来吃席,只耶律笙自那日比武之后便一直称病留在别院,并未参加。
德芳和德仪已经过了百天,伊伊呀呀待在襁褓里被赵妭和王婉漪各自抱在怀中,两张粉红透亮的小脸笑做不停,像是这初生小人也懂得年关的喜庆。赵德昭与赵匡美年纪只差了四岁,依旧是兴趣相投两两玩闹,一众女人们各自聊着家常,赵匡胤和赵匡义则把酒言欢,说些什么,众人却是听不到的。
夜色更深,炭火换了一盆又一盆,外面天寒地冻,这里却温暖如春,半点冷意也觉察不到。显德七年如期而至,整个汴京城内爆竹声不绝于耳。
这是柴荣做了周朝天子后第一个没有被战事烦扰的春节,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皇城中更是一派福祥安和,夜是静谧,人是喜乐。
耶律笙开了房门披着一件斗篷立在院子中央,漫天的浓黑看不到头,只一道道烟花的炫光不时照亮着这夜空,似一道道旖旎长蛇,蜿蜒不尽。站了一会儿,抬脚走向卧房,未注意步子踏进房间那一瞬一片飘零雪花落至肩头,颤颤伏了片刻,化作一滴晶莹水珠迅速渗入衣裳当中。
别院南面的屋顶上,一个玄青身影中叹出一团白气,墨一般黑的双眸中却笼着从未现过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