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信礼侯在跟月王撒火,为了母亲匆匆忙忙赶回家的容洛,一进家门直奔母亲的院子,看见母亲满面春风地和南雁县主说笑,他的火气蹭就上来了。
要不是多年修养在,他真的会当场翻脸。
容夫人最先看见儿子,怕儿子不给面子到时候结亲不成反生怨气,不等他开口直接抢先:“你瞧,这孩子说出门给南雁买礼物,结果一去就是半天,买了什么好东西?”容夫人端庄大方地笑着,却不着痕迹地给容洛身后的仆人使了个眼色。
仆人配合地把夫人早先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是根发簪,讨巧地说:“公子出门转了半天,花了好多心思才找到这根簪子,公子说了,也只有这根簪子才配得上县主的天姿国色。”
本来南雁县主的爹娘久久等候容洛心里就生了怨气,要不是看在女儿喜欢的份上他们早就甩袖子走人了。之前只听说容家小公子玉貌仙姿,他们只当是那些人看在容尚书的面子上浮夸地称赞容洛而已,现在一看,直接看傻了。
坦白来说,月王和信礼侯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但是一个是王一个是侯,他们哪有那个胆子去直视上颜。
加上仆人说,这容公子出门是为了给自家闺女买礼物,说明对女儿很看重。越是看重的人越不知道送点什么好,这点,他们都懂。
“这就是容小公子吗,长得真是好啊,一看就聪明。”南雁县主的父亲,也就是月王室的弘林子爵对他很满意。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满意,子爵夫人也是喜欢得不行:“容洛还差三年弱冠,我们家南雁也正好是三年后及笄,真是巧了。”
容洛微微笑着,并不说话。
南雁偷偷抬起眼去看他,只看到他微微抿着的嘴唇,可是她还是好喜欢好喜欢他,就算是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她都喜欢得不得了。
容洛全程当个隐身人,一直保持着微笑,只有子爵和子爵夫人叫了他的名字,他才会回应两声。容夫人对此颇有不满,碍于子爵夫妇在场就没教训他。跟容夫人正好相反,他们夫妻觉得这个小公子人很谦逊很低调,在长辈面前知道收敛,这点难能可贵。
总之,这次会面大家基本上都很满意,除了容洛这个男主角。
送走子爵夫妇和南雁县主,容洛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一转头,母亲就拿着藤条过来了。
“不孝子!”
“娘,以后不要再玩这种把戏了,我先走了。”容洛很担心月染,尽管有信礼侯在镇场,他还是想去看看。
容夫人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这一天天的尽往外头跑:“你说南雁有什么不好,喜欢你的姑娘们里属她条件最好,最重要的还是她喜欢你啊。娘是过来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南雁满心眼里都是你。只要你一出现,她的眼睛里就容不下别的人。”
“娘,她好不好跟我要不要和她成亲是两码事,这世上好姑娘那么多,喜欢我的人那么多,难道我都要娶回家吗?”容洛真是没脾气,他娘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替他张罗他的婚事。
他才十七岁,又不是二十七岁。
“……其实你要是喜欢,全娶回来娘也不反对……”容夫人弱弱地补了一句。
容家人丁稀薄,到容洛这代就他一个独苗苗,她可不得操心他的终生大事嘛。要说她看中南雁的家世也不对,家世固然重要,他们容家又不差,如果容洛看上了另一外县主,让老爷去求个旨赐个婚也不难。她最看重南雁的是,南雁出身爵门,弘林子爵有美妾无数却没听说过有什么丑闻。
可见子爵夫人是个有容人之量的,南雁想必也可以接受容洛以后的三妻四妾。
“娘!你真是……”不可理喻。
气得容洛甩手就走,没走两步就碰见了信礼侯的人。来送信的人都没空行礼,直接拉着他就跑:“公子快随奴去劝劝侯爷,侯爷疯了!”
“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是因为那位姑娘哦!说来话长路上再慢慢跟您说,先跟奴走吧。”
两人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容夫人皱着眉头,问容洛身边伺候的仆人:“最近公子都跟侯爷在一起吗?”
“回夫人,是的。这些日子,公子时常外出都是因为侯爷有事交待公子去办。”具体是什么事,他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想书童应该知道。
这么多仆人里,公子和书童关系最好。
“那我是不是耽误他什么事了?”容夫人想起儿子刚回来看到她和南雁在一起时的脸色,好像是撇下什么重要事情急急忙忙赶回来,却发现她安好无恙被骗了很愤怒。
“奴才不知。”
给容尚书府小公子授课的先生发现最近小公子老是走神,当然,像容小公子这么聪慧的人就算走神也不会影响他听课,还是能交出让先生眼前一亮的佳作。
只是,这样的场景先生很少遇到,所以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向情绪内敛的小公子露出这幅魂不守舍的表情。
不仅是教文学的先生发现了小公子的异常,就连粗神经的美学先生也发现了,因为小公子图画到一半就顿住了,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喏,都数不清这是今日第几次发呆了。
美学先生走过去一看,喟叹一声:“世上真的有种人生来是叫人嫉妒的,容洛,你走神了。”
可是,画上的执伞美人却已成风骨,纵然只有寥寥数笔,却已经勾勒出她的美了。画图最难莫过于画骨,透过笔锋,先生却看见了图上美人的寂寥无助以及难以察觉的坚韧。
“先生,对不起。”容洛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不管做什么都他无法忘记那一滩血。
美学先生哈哈笑:“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先生给你放两天假,你好好休息休息。”
纵然是绝世奇才,这个年纪也有这个年纪的烦恼。这样才好,太清冷寡情都不像是个人,像个误入凡间的仙。
唔,想到这儿,美学先生凝望了他一眼,眉骨如玉,有这幅好皮相一点都不让人意外。要说容洛是个仙,他也会信的。
“嗯,多谢先生。”容洛除了拿走那张画了一半的图,别的什么都没带,他真的需要静一静了。
最近怎么总是心神不宁精神恍惚呢?容洛费尽思量,都没能得出个结果。书童实在看不下去他的反常,找了个郎中开了贴安神药,煎好让公子喝了,容洛这才睡一次好觉。
这一觉,他做了个梦。
自从他死而复生,就再也没做过梦。
梦里有光有剑,寒影四射,四面八方的剑气朝他涌来,他避无可避被戳成了筛子。有一道孤冷声遥遥传来:“阳洛,你可知罪?”
是谁在说话?
他费力地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前方是雾霭茫茫,四周寂静无声,偶有凋花落。
“下臣,知罪。”
又是谁在说话?
为什么这个声音,这么的熟悉?到底是谁?
脚步声由远及近,风岚微云尽数散去,只见一个头戴凤冠身穿嫁衣的女子慢慢朝他走来。她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但他就是想不起来她是谁。
女子来到他面前,没等他看清她的脸,就被她插了一刀。血水顺着刀刃啪嗒而下,他一点痛感都没有,茫然地抬头,看清了她的样子。
“月染……为什么?”
梦中的人根本不理他,只将手里的刀刃往里插得更深了,似乎与他有血海深仇。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容洛惊叫着醒来,梦醒之后他明白了最近频频失神的原因。
木匠师傅出殡那日,阿若披麻戴孝,没穿那一袭扎眼的绯衣。并非她亲生父薄师傅,而是有人告诉她,她真傻。
死别这回事,她已经尝过一次。再经历,她能将情绪把握得极好,不需要多拼命已能够将痛楚掩藏在眸中深处,哪怕是她自个儿,也瞧不出来眼中有什么玄妙。
看呢,铜镜中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除了垂下的睫扇偶尔会颤一颤,根本瞧不出是个刚失去亲人的模样。
街坊四邻见她不哭,跟先生说是不是她悲伤过头,闷在心中哭不出来。不论如何,也要叫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别憋坏了她。过来人看得太多无法释怀亲人离世,郁结在怀,最终尾随其后奔赴黄泉的例子。
她还是个小姑娘,该招人疼的小姑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不能在这里憋出心伤。
隔壁酒肆住着个泼辣的妇人,名唤徐娘,自告奋勇担起劝哭的任务。
找到阿若是在废墟中,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穿着昨日那套衣裳。徐娘也挺感慨,木匠师傅生前多番照拂她,酒肆的桌椅都是木匠师傅赠送,怜她孤苦无依。
木匠师傅去了,她也难受。知晓他疼阿若,不想阿若有点什么事,才来劝。
“阿若呀……”
阿若转过头来朝她扯出一个笑:“徐娘也来看师傅?”
“你个丫头片子,只当我念着你师傅的好心里头就没记着你?”徐娘笑骂了她一句,把自己惹哭。
阿若是喜欢徐娘的,她晓得徐娘也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人,都会叫她阿若。爹是这样,木匠师傅是这样,侍卫大哥也是这样。现今,叫她阿若的人,少了一个,意味着喜欢她的人也少了一个。
那么她今后都不要做阿若了,阿若只会给亲近的人带来无妄之灾。
“我不是这意思,唉,你哭什么?”她都没哭,徐娘在她面前哭不觉得丢人?
跟往常一样,徐娘撩起袖子作势要揍她,落到她身上的力道所剩不多,她一点都不疼。
徐娘哽咽着说:“乖,难过就哭出来,别放心里。”
若是一年前她爹死时,有人这么说,她肯定忍不下,会哭得晕过去。
从前没人跟她说心里话,如今徐娘的温柔让阿若打开了心门:“我不是不难过才不哭,我怕我哭了他听了会难受,会走得不安心。”
就如同两年前的一袭绯衣,不过就图个自欺欺人。自欺,既而欺人。
“胡说!死后有子女哭灵,他才好转世做人。你真傻啊……”没人亲近她的心,也都不晓得这个姑娘有多傻。
徐娘心头一热,泪眼迷蒙。阿若却是惨白了脸,一口血气上涌,嘴里尝出了甜腥味。
她自认为懂事隐忍下难过,却是害了她爹不得安生无法转世么……
气息紊乱,阿若吐出一口血,凄然笑道:“说得没错,我真傻……”
傻得以为自己做得很对,反而害了她最爱的人。
因此,师傅出殡这天,她装扮得跟师傅的亲生女儿一般,白衣孝服鬓间簪着素绢花,大哭特哭,哭得眼睛都肿了。
下葬前,她扑在棺木上,哭得肝肠寸断,在悲乐声中显得凄惨,让人不忍心听。纷纷别过去,以袖拭泪。
“你师傅去了,我还在。”徐娘哭得也是情浓,怕她哭坏身子,上前拉开她,好让木匠师傅入土为安。
颤着双唇,阿若说不出一句话,任由自己倚靠在徐娘身上。不是的,她为师傅的离世悲伤是一部分,还有一半是补足她爹下葬那****忍在心里的痛苦。死时有子女哭灵才好来世为人,她的哭声晚了两年,还来得及吗?
她哭得比什么时候都难过,恨不得双眼都哭出血水来,那么老天爷是否看在她如此虔诚的份上,送她爹入轮回投胎到一户好人家?
下葬,挖一抔新土。
阿若抽出佩剑,往腕上一割,啪嗒的血滴在坟前,埋入泥土里。
先生和徐娘惊得要来扶她,阿若拒绝了:“先生,徐娘,且让我再任性一回。”说罢,露出了个自木匠师傅走后再没见过的笑容。
她掷地有声,嗓音本是柔和温雅,许是哭得太多次,现在听来多了一丝低沉冷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我割腕立誓,杀父之仇不报不配为人!”
青天白日下,她仰天立誓,雪白的手腕吧啦往下掉的血珠,震得徐娘胸口一痛。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个场景。
醒过神来,阿若捂着伤口在止血。只是,艳丽的血色已经沁入指尖,穿过指缝,像是融进如玉的指骨中。
果真是,骨中血,血中骨。骨与肉分离后,又融合。
容洛和信礼侯赶到时,只剩下新坟黄土前未干的血,阿若的人影早就看不见了。徐娘一介民间妇,不识信礼侯和名满大雍的容公子,只以为是阿若萍水缘的朋友,便把阿若的狠决说给他们听了。
容洛此后再无法定心,白日里经常恍惚,凝神想要可以寻找什么,久寻不到。
直到方才,梦中被刺了一剑,才惊觉他想寻那个小姑娘。只可惜,他再也没能见到她。就算寻到了又如何,容洛暗笑,他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