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正午了。
时光正好,暖而不炽,让人想呆在阳光里,与它好好亲近。阿呆坐在门槛边,他的大头靠在门沿上,静静端坐好似尊光影中的雕像。有大胆的喜鹊落在他的头上,似乎觉得下面这颗大头体积正好,简直是拿来筑巢的不二之选,喜鹊有些兴奋,如同巡视着自己的领地般在大头上昂首阔步的转圈,为了表示自己的好心情,它敞开喉咙准备好好的开个嗓。
听到屋内的动静,阿呆陡然起身,喜鹊准备开嗓的清亮之音一下子因为下面传来的震动,如同一个石子儿卡在了喉结中,化为了一声难听不明的唳鸣,扑哧着翅膀飞向了天际。
喜鹊立在他的头顶,他却毫无察觉;屋内的一声响动,他却立刻惊醒。自然不是那喜鹊有多小,动作有轻柔;也自然不是那响动有多惊人。而是我们在意的终究只有那些我们在意的事,如果不在意,即便近若眼前,如那喜鹊,也仿佛是一道微风吹过,没有任何感觉。
阿呆作为书童,在意的当然只有张小奇。他疾步进入房内,探了个头,“公子,你醒了?”
张小奇点了下头,准备支撑着坐起来。那立在床沿的手却似一个做工不良的架子,支持着躯体起了一半便陡然无力,尽数垮塌,身体一下子重重的落下来。这一摔竟疼得张小奇龇牙咧嘴。
他却是没有感到任何惊讶,昨日他虽然施展出了阿鼻道第一式后便昏迷了过去,却是在昏迷的前夕便感觉到了瞬间传达全身的痛楚之感,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阿鼻刀经》,本就是以摧残身体爆发出巨大力量的刀法。
如今的他,全身都动弹不得,完完全全的瘫在床上,一丝力量也没有。更要命的是,他的皮膜在上次的修炼下受到重伤!闭眼内视,可以看到筋肉之下的皮膜如一块千疮百孔的铠甲,裂痕触目惊心,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已修为尽废,彻底瘫痪在了床上。
张小奇感觉到自己只是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却是没有什么大碍,静心修养即可。这也是他的皮膜打磨到了火候,受住了那一刀的力量。否则,撕裂皮膜,伤了骨脏,当场殒命都有可能。
这也真正让张小奇明白了雍先生的用意:“要么成为死人,要么成为废人。”
既然不能动,那便只能躺着。可躺久了自然无聊,张小奇动了动臂膀,如同搬动千斤巨木,硬是无法抬起。无奈之下,他只好动了动手指头,好像青葱的小草,在床褥间摇动。
阿呆一把将张小奇的几根不安分的指头按住,然后细心的放在被子里,好似来了只大脚,将青草碾压。他诚恳的说道:“公子,你如果有事,可以直接用嘴叫我,不需要这么费力动手指头。”
张小奇恼火的瞪了他一眼,方才忆起自己只是重伤在床,又不是成了哑巴。他喉咙里干的冒烟,想讨口水喝,情急之下居然忘记喉咙却是可以发声的,他辛苦的挤出两个字:“水...水...”
阿呆急忙扶张小奇坐好,递了水来,看着张小奇狼吞虎咽般的喝水样,眼神里却是有些疑惑。
张小奇眼角瞥了下,呆喝得畅快淋漓,打个了隔,方才没好气的说道:“有时候我觉得你聪明绝顶,有时候又觉得你呆不可闻,这也值得奇怪?一个上了战场的新兵,若是害怕,他的反应往往不是拔腿便跑,往往却是用手爬的。”
“公子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面对危险或者危险之后的反应,往往是人最原始的反应。”
“人不是生下来就会走的,人生下来只会爬;人也不是生下来就会说话的,人生下来只会舞他的手指头,这便是原始反应。走或者说话都是我们后天学会的东西,但在突然的世事面前,我们却常常会忘记后天之学,脑子里有的只有先天会的。”
“公子你说了半天无非是想掩饰自己刚刚忘记了说话这一事实,不过,这事儿你至于吗,即便你感到有些囧,阿呆我也是不在意的,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公子我做事说话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何来掩饰?我说的是道理,是道理,懂不懂?还有,什么叫这也不是第一次了,阿呆我告诉你,你不要乱说,小心告你诽谤啊。”
呆书童把头一扭,以不屑完胜某人的高谈阔论兼威胁恫吓。
张小奇盯着阿呆,突然想到了什么,灵光一闪,叹了口气:“不知柳媚儿知不知道河畔下的那位骚年,以后去了倒要和她好好说叨说叨。”
好似小偷被抓了个现行的阿呆,立刻转过来,诚恳的低下头,“公子我错了...”
......
明月入水,谓谓心悠。
营州牧的府邸,书房。
“禀报老爷,清晨一早我已经去探望过五公子,五公子瘫痪在床,只怕一时半会好不起来。若是伤了骨脏,这辈子恐怕都是废人一个了。”老管家站在张翦的面前,恭敬的禀报着。
“是吗,这样也好,他这一生还是平庸富贵的好,他想出头争名夺利,只会让我张家内乱,他也迟早会走上一条不归路,如果这样可以让他彻底死了心,对他反而是好事。”
“是,老爷说的是,《阿鼻刀经》乃是阿鼻道人的绝世武学,他妻儿被杀,愤而创绝世刀法。当年大周王朝门派林立,却无一宗师高手可力敌之,即便是神勇境,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个疯子,太湖一战便从此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的消息。”
老管家俯首说道,确是显示出他不凡的阅历,道出了《阿鼻刀经》的由来,堂堂州牧大人的总管,又岂会是平庸无能之人。
阿鼻道人。
这是百年前江湖的一个噩梦。
阿鼻道人的生平迄今已无可考,亦不闻姓甚。众人只知他三十岁前默默无名,是个富贵闲人,痴迷武道。
百年前的时代是大离的时代。那是一个门派并立,相互倾轧的时代。门派的力量甚至可以影响王朝的决策,没有任何一段历史能够像大离一样,将庙堂与江湖拉扯的如此之近,近的有些模糊了彼此的界线。
强大的宗派长老可以入朝为官,封侯拜相;门派的子弟可以参军为将,把此军权。皇帝用门派打压门阀世家,又借世家的底蕴阻止宗门力量的过分强盛,那是豪门氏族最黑暗的时代,亦是江湖最繁盛的光景,后世往往将其称之为“宗派时代”,“江湖时代”。
许是这么一个同样的圆夜,或是一家人正在客厅其乐融融享用晚餐;或是月明花香,清风徐来,在书房与妻儿嬉乐,十八家门派联盟的人闯进了他的家门。那一晚,属于屠刀,至于缘由,已无法追寻,又或许本就没有什么缘由,江湖有的只是血雨腥风,争名夺利,哪管什么是非黑白!
能够知晓的只有一堆数字。全家上下一百五十二口无一幸免,他满月的稚子被人一刀生生的捅死,拦腰断成了两半!从门口流淌的血,染得街道一片血红,整整洗了三天三夜都不褪色。当他从乱葬岗的坟堆里爬出来时,同样是一轮挂在高空的明月,洁白,无暇。
他怔怔的望着明月,脸上仿佛死一般的平静,不曾明白为何苍穹还让他苟活于世,不与妻儿相聚。蓦然间,他仿佛明白了活着的意义。
他活着,便是要杀人的!
对着皎洁的月光,他发出此生第一个大宏愿:“惟愿此生杀尽仇人,哪怕堕入阿鼻深渊,哪怕追入苍穹神国,亦要屠之!”
一阵风来,“杀!杀!杀!”,“灭!灭!灭!”好似天地间都在无尽的呐喊咆哮。
三年后的某一日,一个小宗派一夜之间尽数被屠!
又一日,一宗派一夜全军覆没!
又一日...
从此,世传阿鼻刀法,天下皆惊。剩余的七家门派大惊失色,想起了曾经做的一笔血债,本来彼此已经敌对的他们,再次结为联盟,与付林道设伏,被阿鼻道人冲杀冲出,双方决战于太湖之巅。自此以后,太湖之水终年深红,太湖之巅成为大凶禁地,再也未有人敢踏足。
至于阿鼻道人,有人说他在太湖之巅同归于尽,有人说他身负重伤,下山做了个普通人,还有人说他大仇得报,境界更上一层楼,云游四方了,世间传闻,众说纷纭。
但江湖已没人相信他还存世,太湖一战,大离国师下达命令,将有关阿鼻刀的一切尽数封锁,任何人不得再提及,阿鼻刀与阿鼻道人如一道迷雾渐渐隐于尘埃间,不为人所知。
不为人所知不代表没人知晓,张翦不仅知道,还了解的很清楚,所以他很确信张小奇再也折腾不起来,一切都可以按照他的意图进行着。
“这刀法本就是害人之法,又怎能破神勇之境?当年阿鼻道人以宗师巅峰修为力抗十八家门派联盟,或许有人以为潇洒精彩,其实却如飞蛾扑火,伤人先伤己。杀招最浓之时,亦是自己受伤最重之时,简直是闻所未闻,莫名其妙!”张翦声如金石,让人听得不寒而栗。
一部在他眼中只会害死人的刀法,却拿给自己的儿子修炼,铁石心肠或者狼心狗肺都不足以形容他的作为,或许在他的心中,便没有亲情。也或者是有的,只是不包括张小奇。
“以后你还是要经常去看看他,确保不出什么意外!”张翦又吩咐下来。
“是,老爷!”
“另外,徐王的特使是不是还在府上?”
“是的,除此之外,还有位雪国来的年轻人,似乎是雪国神殿派来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