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带过来的，是一个满身补丁，满面尘土，身上全是臭味，甚至看不清脸的瘦小孩子。
他身上的衣服极不合身，袖子极长，只乱七八糟的挽起来，袖口处紧紧扎着，看上去那衣服却依旧大的可以用来拖地－－－这种肥大，益发衬得那衣衫里的身体细瘦的看得见分明的骨骼。
他腰上用麻绳紧紧勒着，裤腰也是松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
透过高高挽起的，破烂的袖子洞口，可以看见他身体上的皮肤全是尘土，看上去竟然已经发黑，显然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了。
这衣衫显然是别人丢掉不要的，上头补丁叠着补丁－－－那种布料，顾明珠一辈子也没有见过。
那张脸上脏的连脸蛋轮廓都看不清，被带上来的时候，不光是钱妈妈，便是院子里一贯怜贫惜弱，做事温和有度也不爱歧视人的红香，也是微微掩面皱眉。
这小乞丐身上，实在是太脏太臭了。
顾明珠的眼光落到面前的鞋子上，那鞋口都已经开裂，露出了两个红肿开裂的脚趾头，瞧见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脚上，瞧着眼前的贵族小姐微微蹙眉，那小乞丐也是紧张了起来－－－－几个红肿光裸的脚趾头，在她的视线里畏怯的缩了缩。
顾明珠顿然反应过来。哪怕是小乞丐……也是有自尊心的。
她垂下了视线，轻轻咳嗽了一声，放柔了声音开口：“你为什么……会撞在我们马车面前？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荒郊野外？”
一个七岁的童女，用幼幼糯糯的声音喊别人孩子，听上去实在有些可笑，可是在场的，却没有谁敢闷笑出声。
那小乞丐似乎也是愣了一愣。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咬紧了牙关，这一刻，似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顾明珠有些讶异，红香在一旁轻轻呵斥道：“小姐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我们小姐，平素最是温柔和善，你只管答来便是，如何这般不肯开口？”
闻听她的叱喝，那看着不过是七八岁的小男孩倏然抬起头来，顾明珠正正对上他的眼睛，瞬间便愣了一愣。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在脏脏的泥垢底下，他的眸子，却像是野兽一样的，发着一种叫人胆寒的，心颤的，忍不住要为之臣服一般的光芒！
那一双眼里，写满了坚毅，叛逆，不屈，还有……叫她无法忽视的野望！
他像狼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脸庞分明污脏，可那眼眸，却像是最干净的泉水一样黑白分明。男孩儿攥紧了拳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转眸对上红香：“我不是你们的仆人！”
“你……”红香气了个倒仰：她话虽然不好听，却是婉转的提点。她的的确确是可怜着这个孩子的，只怕他粗鲁不文惹恼了偶发善心的小姐，只这人不但不领情，反而来了这么一出，倒叫她举得好心没好报了。
红香嘟了嘟嘴：“怪不得被人打的满脸青青紫紫呢，真是……不识好歹……”
轻声的咕哝传入了男孩儿的眼帘，他咬着下唇的牙齿尖锐嵌入嘴唇，冷冷的锐痛提醒了他，面前的就是他一直最恨的世族贵女：眼前这个只有垂髫之龄，目光冷傲，面容雪白，嘴唇粉嫩嫣红的女童，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紧紧攥紧了拳头，顾明珠分明看见了他瘦弱手臂上膨起的青筋。
她摇头无奈的笑了笑，伸手拦住了还要说点什么的红香：“且住且住，我虽不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可是你举目四望，你可有什么能让我们图谋的？如今你是在我们的地盘上，这车里，全是我的人。她们几个虽然力弱，外头还有车夫，还有花匠，还有园丁，还有保护我的人。你就算打的过一个，打得过第二个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我对你并没有恶意，你又何苦跟我对着干呢？这样吧，我们既然不小心撞了你，你跟着我们，就算没有别的，许你三餐温饱，如何？”
她的语意温柔，淡淡说来，却带着一种让人忍不住要听从的哄劝。
钱妈妈微微蹙了蹙眉：“小姐又何须跟他多言，一个小乞丐罢了，给他点钱，打发了就是了。小姐这般自降身份，又是何必？”
顾明珠笑了笑，却没回答她的话，只是瞧着那小男孩儿，等着他的答复。
她穷尽两生，也没见过几个拥有着一双这样眼睛的人，她相信，这个小乞丐，只要能活下去，能坚持下去，必定会有他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是一种莫名的感觉，连她自己此刻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可是她就是莫名的这样相信着。
也许是从她的眼眸里感觉到了她的坚持，面前的小男孩儿终于点了点头。
顾明珠笑问：“你叫什么？”
男孩儿哑声开口：“村里人喊我大毛。”
顾明珠“噗”的笑出了声，那小男孩儿像刀锋一样锐利的视线又在她绽放如春花般的脸庞上一剜而过，顾明珠一直笑的满地打跌，笑的捶桌子，便是旁边的几个侍女们，也是捂了嘴忍俊不禁－－－顾府中，就算是婢子们的名字也要讲究风雅意境，这般贱名，却是难见了。
顾明珠倒是知道，乡下人们相信贱名好养活，倒是多有起傻X,胖X，臭X之类名字的，不过大毛……嗯，顾家有条看门狗，就叫这个名字。
男孩儿最后被她笑的愣住，顾明珠这才咳嗽了两声，镇定了下来：“大毛……这名字也……”
男孩儿微微拧眉：“身体发肤，受诸父母。名字是除了这身骨血之外，父母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便是贱名，也是父母所予。有何可笑之处？”
顾明珠登时愣了一下，原本要说的话，立时被梗在了喉咙里，再说不出口。
便是一旁边的钱妈妈和红香，闻听这穿着破破烂烂的男孩儿吐字文雅，谈吐有度，一时竟也不敢相信。
“你，读过书？”顾明珠回过神来，方才问他。
“以前村中有位先生开了私塾，我家就在私塾边上，日日听着也就会了。至于读写，却是不大行的。”男孩儿淡淡回答，不以为意。
顾明珠上下瞧了瞧他，美目之中，顿然闪过一道异彩。
“偷”这个词，若是放在别的事儿身上，自然是恶行，可是放在“偷学”身上，却是大大不同。这男孩儿不过偷师几次，便能有如此谈吐，他该是有多天资聪慧，才能如此？
顾明珠立时觉得，自己当真需要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她沉吟一番，便轻声问他：“你都听过哪些书？还记得多少？”
“论语，诗经，三字经，这三本，先生都讲过。”那男孩儿说到这儿，似乎多了几分自信，神色之间便渐渐坦然。顾明珠便笑着问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下一句是什么？”
“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伯夷叔齐？”
“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君子坦荡荡？”
“小人长戚戚。”
对答如流，顾明珠便笑了起来，瞧了他一眼，问他：“喂，大毛，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撞上我们家车，还有，你家在哪儿呢。”
男孩儿这会没有犹豫：“我们村人，都死光了。”他那双像野兽一样灼灼的眸子剜了她一眼，冷笑道，“今年春天发洪灾，后来就是瘟疫，又颗粒无收，我们村人，全都死光了。我出来逃荒，刚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钱妈妈闻言一惊，一声尖叫，立时转身护住了顾明珠：“小姐，这是天煞孤星啊，你怎么能放他上车来……快滚快滚！”
立时就拿手去赶他，顾明珠闻言却愣住了。
她僵坐原地，几乎是泪珠滚滚而下，钱妈妈和红香都着急起来，那语出讽刺的男孩儿，也是呆了。
这贵族姑娘，瞧着明明是极气派，极富贵，不知人间困苦的模样，为什么只是听他说了几句话，便如此脆弱的大哭？总不会，是为了他们村里人的命运哭的吧？
不是吧……这些贵女们，怎么会为了他们这些下贱人的命运掉眼泪？
何况，他虽然说话尖锐了一点，可是却全然没有惹哭她的意思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