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着红香一起回到邓管事和大毛他们所居住的那间小楼门口,远远的,顾明珠就瞧见邓管事似乎是满面愁容的站在门外,大门紧闭,她加快了脚步走过去:“邓管事!”
中年男子听见喊自己的声音回过头来,看见她脸上先是露出了喜色,继而依旧露出了有些头疼的迟疑表情。
顾明珠一瞧就明白了。
她望向紧闭的房门,抿了抿唇,故作惘然的问道:“邓管事你怎么不进门?站在这门口是做什么?我是来找大毛的,对了,红香,你先去熬药吧。”
邓管事闻言怔愣了一下:“药?明月师太不是给了符水么……”他脸上依旧满布着愁容,脚尖在地面上重重碾了碾,似乎最后下了决心,“喝符水就能好的话,那自然是最好了,小姐可是来送符水的?”
顾明珠听到这儿已经全都明白了,她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脸上划过了一丝愤怒。转头对正看着他们说话还没挪窝的红香厉声吩咐了一句:“先去熬药,病人不该耽搁了,还不去?”
红香仿佛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匆匆告辞去了。
顾明珠瞧了一眼邓管事,冷哼了一声:“是钱妈妈在里头对不对?她跟你们说的符水的事儿?”
邓管事期期艾艾的不说话,顾明珠跺了跺脚,上前自己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钱妈妈苍老的面孔出现在门后。
后头的床沿上,露出了大毛青青紫紫的脸庞,他似乎是已经醒了过来,此刻正半坐在床沿上喘着气,一双原本锐利如豹的眸子,此时虽然怔怔看向门口,却有些黯然无光。
钱妈妈缓缓在门前跪了下来,苍老的脸庞上闪过了一抹决绝的神色:“小姐,跟老奴回去吧。”
她蠕动了两下嘴唇,身体严严实实的堵住了门框:“这不是小姐来的地方,有些事儿有些人,小姐是不适合多打交道的。”
顾明珠气的嘴唇发颤,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对这位大毛的关注,的确远远超过了对待一般奴仆。可是这个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就活在你心尖最柔软的部分上。
对子彰的愧疚,对前世自己所作所为的痛苦,逼的她即使知道这个男孩儿并不是子彰,却依旧无法自拔的想要补偿一些什么。
这并不是男女之情,可却是钱妈妈担忧的“不合世俗”。
钱妈妈人是极顺服的跪着,偏偏却抬着头,丝毫不曾畏惧退缩的和顾明珠对视着,她已是布满皱纹的脸颊上缓缓划过了一行老泪:“小姐,夫人去的早,如今咱们又是在外头,连个能约束你的长辈都没有。可是有些事儿,却是万万不能做的。老奴既然知道是错的,就不能看着小姐一错再错。”语带哽咽,“没人规劝小姐,若是犯了错,却是小姐自己最受伤害,何况小姐早早就已经订了亲,若是这会儿的事情传到王家去,又多一个退亲的理由……到时候老奴如何去见夫人于地下?那位明月师太,虽然严厉了一些,可是有些事儿却是没错的,拿符水治病,也不是单单此地一家……”
顾明珠深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慢慢的平静下来。
站在钱妈妈的立场,她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顾明珠好。
只是他们的想法……偏偏背道而驰。有力却不能使到一处去。
顾明珠闭了闭眼睛,再张开的时候,脸上终是闪过了一丝决绝,她伸手扶了钱妈妈起来:“嬷嬷我知道了。得了,这次符水的事儿,我处理的很漂亮的,不信呀,你去问问红香。”
钱妈妈有些惊讶的看着她,顾明珠微微一笑,就像是孩子做了极漂亮的事儿之后来向大人要奖励一般的笑的骄傲,“反正这事儿已经如此了,您不必多担心。做都已经做了,便是覆水难收,咱们也算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对不对?以后,我多注意些就是。我知道我是订了亲的,而且王家亲事马虎不得,您别多担心了,我自己知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的口气极其严肃,钱妈妈听着她信誓旦旦,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顾明珠伸出小肉手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嬷嬷您先到门口候一会,我跟这位大毛知会些正经事儿,这次完了,我就不再和他多谈,您说,好不好?”
钱妈妈还是不放心的追问着:“只此一次?”
“恩,只此一次。”顾明珠乖乖的点头。
钱妈妈一走,她转过身去,落入眼帘的,就是大毛紧紧攥住了被褥的手。
这一双长满了茧子,一眼望去只见粗糙和劳苦的手,如今已经是青筋爆出,而男孩子的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脸上倒是青青紫紫,偏有一对雪亮的小白牙,即使满身伤痕,也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顾明珠在他床沿站定,冲着男孩儿微微一笑:“刚才的事儿,你都听见了?”
男孩子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良久这才深深一点头。
顾明珠莞尔一笑:“喂,我说,你至少应该感激我一下吧?为了你,我可是连嬷嬷都得罪了呢。”他的脸颊一动,垂下了眼帘。
顾明珠以为他不会说这句谢谢,正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光瞧着眼前的男孩儿,偏偏只过了片刻,他却像是决定了什么,陡然抬起头来,声音嘶哑低沉,却极为坚决的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这三个字一吐出,仿佛是打开了压在喉咙口的大石,后头的话,噼里啪啦的就从胸膛里蹦了出来:“我没求你为了我得罪那些人……不就是喝符水么?反正我们贱民的命天生天养,不到天收的时候,我一定死不掉……谁稀罕你的药……”
这些话他说的极顺,顾明珠从他这番话里,听出了一种深藏的戾气。
那是一种,归属于草根平民,对世族积怨已久的怨气。
甚至话到最后,大毛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看着顾明珠的眸子里也带上了几分流转不定的狠戾。眼前这个孩子……应该是亲身经历过什么惨事,才会对世族这么痛恨的吧。
顾明珠想到这里,便渐渐敛了脸上因为看戏,而带上了淡淡嘲弄的神色。
她瞧了一眼大毛,想了一想,方才出声问了他一个问题:“大毛,你说人命天生天养,那么,你信命么?”
不妨眼前的女孩儿忽然软了脸色软了声调,脸上的嬉笑全然收敛,就仿佛她问的,是一个很重要很严肃的话题。
尽管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非常深刻的意义,大毛或许是被她脸上的认真和关切感染,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相信的确有天命。可是我并不会屈从于命运。”
说完这句话,他脸上本有的尖锐便渐渐收敛,甚至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羞怯,迟疑的抿了抿唇,他这才开口说道:“我一个人逃难这么久都没死,没道理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有白面大米吃,反而倒能死……我不信!我不信我会倒在这里!就算没有药,我一定也能好好的活下去!所以谁稀罕你为了我得罪人啊,谁愿意被你的嬷嬷侮辱!”他瘦弱的胸脯在被子下剧烈的起伏了两下,压下了最后一句几乎到了嘴边的话:谁要你为了我坏了亲事?我赔得起么?
顾明珠听完他的回答,在那刹那之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也是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发现了,自己重生以来最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