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陈情
到了下午,悦然依然打着要访铺子见掌柜的幌子出门,也不带翠儿,与郭俊昌一道奔了与陈掌柜约定见面的茶楼。
全不知道后头还坠着一个尾巴。安哥儿换了一身窄袖束腰长衫,不紧不慢的跟在那一车一马后头。
陈掌柜是个圆脸白面,体态微胖,举动和气的中年人,在江南之地倒也不显是个北边来的人,倒像是扬州本地的一个殷实商户的当家人模样。此时,他早在约定的茶楼二楼定了个临街的雅间,老远见郭俊昌立在马上,便知道来了,十分殷勤的下楼来接。
陈掌柜先候在车边,等悦然下车,才见礼。二人正要还礼,却见陈掌柜又冲他们身后招呼道:“马公子也来了!怎的慢了这许多!”
惊得悦然和郭俊昌两人都瞪了眼,回头果见安哥儿牵了匹颇为肥壮的马慢慢踱过来。迎着悦然的目光,稍有些不自在,却对陈掌柜道:“路过街角有处卖字画的,略看了两眼,就慢了些。”竟是腆着脸,要与他们混作一处了。
悦然自被他偷袭成功后,到底对这青春期少年有了点忌惮,不好立时戳破赶他回去。只得面上胡乱笑了笑,“咱们里头说话罢!”
一时上楼坐定,临窗倒正好可瞧见那得月楼。三层楼面,纹绣彩绘耀眼,后头一片院落,多有彩灯夹道,想是个不小的风月之所。此时门窗静闭,倒与街上越发鼎沸的人声成了个对比。
用了些茶点,陈掌柜将这两日与扬州两处做高档丝绸的老铺签订的供货文书拿给悦然过目。悦然看了一回,又叫陈掌柜自收好。将眼在安哥儿磐石不动的眉眼上扫过几回,最后还是开了口。
“陈掌柜辛苦!只今日请您来,倒不是为生意上的事。”
陈掌柜心里略微迟疑了下,面上却仍不变,“但凡能用得上某,大小姐尽管开口。”
悦然挑了挑眉梢,怎的一到江南,这陈掌柜就换了称呼,不似往常那般叫“大姐儿”了。眼下,这也不要紧。琢磨着如何说要救那落难的豪门小姐。
想了一瞬,悦然决定开门见山。她指了指窗外,“得月楼,瞧见了么?”
陈掌柜和安哥儿两个不知就里,眼光随着悦然的指尖一望,各自心里都“咯噔”一下!
大小姐该不是以为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要他领着进去逛逛吧?!陈掌柜心里直犯嘀咕,却勉强镇静,静听下文。
安哥儿也将一双狐疑的眸子扫过,却狠狠落在郭俊昌身上。悦然心无邪思,哪里会想到这样地方,只都是郭俊昌挑唆的。
郭俊昌被安哥儿盯得不自在,干着喉咙咳了咳。
听在悦然耳朵里便成了催促,便将兰草给的那块玉佩拿出来,递给陈掌柜。“我要你带着这块玉佩,去那得月楼里替我赎个人出来!”
陈掌柜抖了抖唇角的两绺短须,觉得手里的玉佩有些咬人,想要推拒,却见悦然正一脸谨肃的看着自己。他便明白,这个人,大小姐是一定要弄出来的,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闹着玩。
于是,陈掌柜也添了认真,“还请大小姐明示!”
不推脱、不多问、肯落实,这就是大掌柜该有的素质!悦然不禁心下高兴,将事由大体说了。
“大小姐说的是明州李家?”陈掌柜面色凝重起来。
“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悦然心里微微沉了沉。她当然也明白这李家的事情不简单,不能只听那兰草的一面之言,却也无从打听。郭俊昌到底年轻,又不大清楚明州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
陈掌柜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的敲了半盏茶,将自己零星听来的自梳理一遍,才蹙眉道:“大小姐,你说的那人真的是李家嫡女,恐怕会牵扯出大事!”
悦然此时倒不紧张了,自拈了块玫瑰糕吃,“你来说说!”
许是受她这意态闲适的态度影响,方才蹙眉凝思的郭俊昌和安哥儿两个都稍微松散下来。
“明州李家自前齐的时候,祖上便是管着四海朝贡的差使。后来天下乱了,李家人拉拢那些跟着使团出过洋的人,就干脆自己干起了海运。”
“嗯,这个,我听郭师兄说过。”悦然点头,眼神却带着一丝儿挑剔去看陈掌柜。
陈掌柜心底倒是一笑,他这小小年纪的东主,真真是犀利得很呐。便挑拣重要的说。“南唐建国,李家也是出过大力的。所以李家又拿到了南北往来的江运权。南唐汉江边上停的船,有大半都是李家的。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李家怎的就获罪了?”
“不是李家,是李家嫡支。”郭俊昌强调,以示自己还是知道些情况的。
“前头开海运,占江运的都是李家嫡支?”悦然问,见陈掌柜点头,冷笑一声道,“这样的世家豪门倒下去,无非就是外人眼红,内里又出了吃里扒外的奸人罢了。又或者是南唐皇帝缺钱了,要抢他家的银子来花用。”
陈掌柜愣了愣神,他自几个老朋友那里听来的秘闻,自个儿也无事琢磨好机会,才稍微有些个头绪的事情,怎的大小姐一下便瞧了出来?!
他哪里知道,这大小姐听说的历史故事比现在的长了许多,自然见多识广了。
“呃,不会!今上对李家颇有情谊,李贵妃便出自李家嫡系,还育有两名皇子一名公主,宠爱非常。”郭俊昌蹙眉,压低声音道出这一段宫闱之事,“当初李家的罪名是‘通敌卖国’,本应族灭,但今上念及旧情,只是杀了几个人。女眷都是赦免了的。只是,只是,听说都瘐毙在狱中了。”
悦然觉得郭俊昌有将事情扯复杂的趋势,直问陈掌柜道,“你还知道什么?”
“李家出事也有半年了。瞧后头的事情,此事当与几家新贵有关。李家的江运都叫他们几家分了。不过,利润最为丰厚的海运倒还没能运作。说是那几个识得海路的老手都寻不着,海路图也没从李家搜出来。”陈掌柜的声音更低了几分,“若那姑娘真是李家嫡支的姑娘,大小姐,这、恐怕??????”
“外头真是说李家女眷都瘐毙在狱中了?”悦然蹙眉,催郭俊昌道,“你将兰草接至陈掌柜下处。这事,还须问清楚再办!”又对陈掌柜道,“此处不好说话,咱们还是去你下处罢。”
谁也没对安哥儿多说一句,他却浑然不觉自己不大受待见,倒是十分坦然的紧跟着悦然,追随而去。
陈掌柜在扬州耽搁的时日多,为了方便,倒直租住了一方两进的清静院落,随身也带得两个小厮,又有雇了个妇人做饭,倒有几分烟火气,不显得羁旅落拓。
悦然等坐下不过喝了一巡茶,郭俊昌便带了兰草进来。
悦然也不说话,冷了那兰草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兰草将一屋子几个人各打量几回,心里自琢磨几个来回,自跪在当地,“恩人但凡有问,兰草知无不言!”
“嗯!”悦然这才放了手里茶盏,“我可听说李家女眷都瘐毙在狱中了?那得月楼里的究竟是谁?”
跪在地上的兰草肩头微微颤了颤,叩首道,“恩人饶恕,兰草并不是有心欺瞒!明州李家的案子,江南无有一人不知其含冤情,却也无有一人敢挺身来管。我见恩人乃外地途径之人,才敢厚颜请助!既然恩人已听得消息,兰草也不敢再瞒。只求恩人能救出小姐,兰草做牛做马、肝脑涂地都心甘情愿!”
郭俊昌见不得女子哭哭啼啼,催道:“行了!你就快说罢!”
兰草抹了眼泪,忍了泣声,才说了实情。
八年前,李家家主觉得家中资财过丰,备不住日后出什么乱子,便要给女儿养几个会拳脚功夫的丫头。又怕外头买的,年岁大了,不太忠心,就将女儿身边陪着长大的两个丫头,兰草、桂树送去习武。她们每年都回李家住两个月,与李家小姐的感情也越发深了。今年年前,李家获罪抄家。她们在山里,得知消息晚了几日。
赶回明州,老爷、大少爷、二少爷都已被处斩。听说女眷在狱中,她们便想着劫狱。没等她们行动,却传出瘐毙的消息。李家别支无人肯来收尸,尸身便叫丢在城郊的乱葬岗。待她们翻出尸身来打算安葬,才发现小姐的尸身并不是小姐,而是身段形容有些相似的丫头如玉。
那时候,她们既惊且喜,忙去打听家中仆从的下落。一开始是拘在后街土地庙里,后来都拉到人市口发卖了。
她们好容易打听到小姐奶娘的下落,一问,才知道一开始抄家的时候,如玉机敏,坚持与小姐换了衣饰,口称自己便是李霁晴。而真小姐李霁晴便被与仆从拘作一堆。如玉与小姐身段形容相似,外人又不常见着李霁晴的面容,也认不大出来。李家人素来宽对下人,底下仆从虽有知情的,却无一个言语。
这样李霁晴便作了如玉,后来在人市口,被个扬州来的客商买了去,便再无消息。
她们一路追至扬州,好容易打听出那客商身份,不想那客商喜新厌旧,又怕家中老婆,竟是将李霁晴卖至得月楼这样的烟花地。
许是她们这一路打听,惊动了那些要至李家死地的人,等她们想从得月楼救人的时候,便着了那些人的道。两个人都受了伤,为了博出一条生路,分头而行。
“幸而得恩人相救,兰草才存一条命在。今日我已联络上桂树,她也无甚大碍。听闻恩人肯援手救出小姐,她托我给恩人一样东西。”
说着自怀里掏出个手帕包的包裹来,摊开一看,竟是十根寸长的银针,针头上还雕着朵小小的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