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直挺挺跪在殿门口,模样比前次疾报尚书婚讯惨了不止一倍的蔡伦,听了郑众的话,一屁股歪到地上,早已松脱的冠戴晃了两晃终于掉落手边。瞧见张酺、丁鸿满脸的沮丧神情,他知道,自己的青云梦又破灭了。
静,好一阵静。手撑书案半俯身子的和帝刘肇缓缓坐回龙椅之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衣冠不整汗流浃背的郑众,“季产,把你方才的话再给朕说一遍。”
郑众鸡啄米似的连连叩首,“启禀万岁,班先生入宫告假,遣奴才来此回话:徐尚书夫人于邙山寻得神医,救下定远将军性命。只消将养三五个月,将军便可伤势痊愈,再战沙场镇我边关。”
郑众说完了,趴在那儿等着小皇帝示下,可好半天也听不到一丝儿动静。慢慢直起身来,望着座上的和帝,“皇……皇上?您……”
“还有别的么?继续说!”刘肇脸上的表情,叫人看不出是喜是忧,是欣是怒。
“还有?哦,是还有。”郑众揉了揉磕得吐噜皮的额头,“班先生叫奴才给尚书大人捎个信儿,徐夫人昨夜淋雨受寒,又遭乱民惊吓,今晨在侯府晕倒了!”
“什么?”和帝再次起身。一直手捧罪己书伏跪于地的徐防,闻言猛然丢下绢书一把撩起前襟,噔噔噔奔出殿去。满朝文武、殿前内侍加上门外十六名金吾卫,见他如此举动无不惊愕失色。
刘肇立于龙书案后,定定望着徐防身影消失的方向,过了好半晌,才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站殿太监拂尘轻扬:“散朝——”
早朝已散,可满朝文武一个没走,全都呆站在金銮殿上。这徐尚书莫不是疯了?须知皇宫之中最重礼仪,不得随意奔跑快行。尤其身为朝臣,在宫内行走必得拉住架子一步三摇,哪怕你家里死了老子娘,心中急如油煎。如今徐防竟敢在皇上与百官面前如此放肆,只因闻得妻室病倒便拔腿而去。他私调府兵一事如何议罪,现下可还尚无定论呐!
韩棱抹着唇上两撇胡子,瞧着面面相觑的众臣,心中暗道:并非我那义婿太疯,而是你们这些人太傻!你们口口声声参劾他失德败行性冷薄情,如今他甘冒大罪纵兵寻医,救得定远侯性命,谁敢说这不是他的丰功懿德?当朝听闻发妻病倒,宁犯天颜不遵礼法而去,谁还敢说他对芸儿不够深情?想要议他的罪?你们可甭想啦!待定远侯伤愈之日,你们就等着给他庆功吧!
奔出宫门跃上马车,徐防向着车夫高声喝道:“速去定远侯府!”车夫闻言抡起长梢,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驾——”驱赶着马车直往侯府飞奔而去。
车轿不算大,但坐椅上都铺了厚厚的锦垫,又行在平坦的官道之上,是以车行速度虽急,却不觉颠簸。徐防昨夜先紧张应对小皇帝,后与左文萱别馆中缠绵半宿,今日又同众朝臣斗智斗勇,此时真也身心俱疲,乏累地靠在车轿中,任凭身子随车摇摆。
韩嫣那里他确实挂记,但若放在平时,必不会如今日这般莽撞轻浮。
哼!刘肇!你不是怨我不把她放在心上吗?今后我不仅要把她放在心上,还要放在脸上,放在任何你看得到的地方。你以为手上攥了文萱便可牵制于我,殊不知你才是水中的鱼儿,而我是那岸上垂钓的渔夫。
想到韩嫣,心中也不免有些担心。她淋雨受惊晕倒,却不知现在情形如何了?那位华神医既能救得班超,想必诊治受寒伤风的病症更不在话下吧?
侯府西院,女师班昭的绣房内,韩嫣仰躺锦榻之上,面色苍白额前滚烫,昏迷中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倩雪跪在榻前,接过一旁侍婢冰好的绢巾为她敷于额头。华佗侧坐榻边绣墩上,正在为其把脉,而班昭则垂手站在他身畔,紧张地注视着神医面上表情。
先时神医只是抚脉沉思,可渐渐地,八字长眉便蹙了起来,脸色也越来越凝重。收回手又探身仔细察看韩嫣面色,发现她颈下隐有淡淡的青色疹纹,眉头不由蹙得更紧了。
“怎么?徐夫人不是受寒受惊的伤风之症么?”班昭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既知兄长对韩嫣有意,亦看得出韩嫣对兄长有情。昨日韩嫣寻神医为兄长取箭救命、施巧计乔装诱走歹人、教曹寿假死哄骗府外盯梢者,虽使妇有夫入不得侯府,却当真是个令她由衷叹服的奇女子。是以见到华佗如此神情,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
神医捻着颌下胡须轻轻摇头,“徐夫人似有寒热在身,皮窍闭塞高烧不退。只是——”他沉吟片刻,细细分析起来,“人体卫阳虚损时,最易受感寒邪。除非徐夫人曾久历寒苦,外寒入体经久不散引发内寒。而后又急居亢热之地,亢阳之气过甚,阴阳相冲,将寒邪之气迅速逼入脾肾,以致脾不能运化肾不得纳气,血气凝结阻滞经络。”他站起身来侧头打量榻上的韩嫣,“这徐夫人居于尚书府中,却如何得受寒邪呢?”
“这个——”班昭上前为韩嫣掖了掖被角,兀自揣度道:“徐夫人成亲不足一月,亦或是从前在娘家受的寒症吧。”
“但愿如此!”华佗喟然一叹,“对症方可下药,倘不能寻准病根儿,老夫却也不敢轻易施方啊!”
“神医且放心,我已遣人将此事告知徐尚书,想必早朝散后他便会赶过来。”班昭起身亲自斟了一盅茶,捧至华佗面前,“多谢神医对家兄救命之恩,”偏头向榻上的韩嫣望了望,“徐夫人入山寻得神医,说来她也是侯府的大恩人,还望神医……”
“班先生,嫣儿现下情况如何?徐防是否方便入内?”她话尚未说完,却听得门外传来徐防急切的问询声。
“徐尚书快请进,神医正有要事相询呢!”班昭忙令侍婢将之迎进来。
徐防来不及与二人客套,大步奔至榻前,“嫣儿,嫣儿你怎么样?”
韩嫣似听到他说话,费力地睁开双眼,身子却不住地打着冷战。
“她到底怎么了?”徐防直觉这不是普通寒症,扭头急急向华佗问道。
华神医抖抖衣襟站起身来,谨颜正色:“敢问大人,徐夫人近日可有误食什么毒物,抑或曾被什么毒虫咬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