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刘二跟随申勇去了一趟京师回来之后，也不知在庄丁中说了些什么，大家原本还没底的小心思彻底安定了下来，每天都是认真操练着。在忙碌的操练中，七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庄丁们的精气神跟往日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
足量的饭食把他们的身子将养得不错，再加上严格的操练，个个举手投足间凭空多出了一些令人瞩目的气质。
还有人人都学会了自发的排队领取饭食，这倒是极不容易的。庄内的佃户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帮原本龙蛇混杂的流民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迹象，对申勇的手段都是心下叹服。
庄子的仓廪旁修建了一个长约十二丈的马厩，里面放养着三十匹个头较矮小的蒙古马。申勇自从下定决心去端那个鞑子细作的老窝，就派吴章义去了一趟京师。
申仁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次日便收集好了三十匹，加上二十把倭刀，派申昌俊与吴章义一道送了过来。
在这七天中，申勇还把高翔派了出去，他带着刘二，黄百达兄弟扮作流民，靠近那个庄子打探了一番，又按照申勇的吩咐，将周围最近的庄子，官道以及小岔道等情报划在了纸上。
原来那鞑子细作藏身的地方叫陆家沟，与附近的林曲沟相距大约有三里地，中间是大片灌木林和农田，庄子的北面五里远的地方还有个叫孙家堡的大村庄。
陆家沟距离右安门通往保定府的官道有十多里的脚程，从左安门的一条岔道过去大概十七里的样子。深夜二更刚过，申勇看了眼前的情报地图最后一眼，向身旁等待的高翔与吴章义等人下达了出发令，各自拱手领命出了东厢房。
四合院中，经过精心甄别挑选出来的二十名上等技艺庄丁正在听取高翔嘱咐细节以及此行的真正目的。
对于鞑子，大多数人虽然还没遭受过他们的荼毒，但鞑子祸害辽东的时日已经不短，经过申勇这七天的反复训话，个个都是恨鞑子入骨。申勇走到他们队列的正面，以严肃的眼神一个个扫了过去，然后将目光停留在黄百达兄弟两人的身上。
他上前替他们一个个地紧了紧身上的圆领棉衫，温声道：“若此行擒获鞑子细作，当给你们兄弟记一大功。”两兄弟朝着申勇拱了拱手没有出声。
松明火把噼啪作响，火焰在寒风中摇摇晃晃，让在场众人的脸庞看起来都有点飘忽不定，申勇轮流拍了拍庄丁们的肩膀，猛地低声喝道：“国仇家恨，第一战，出发。”二十名庄丁齐声应诺。
申勇一马当先，出了庄门，身后的庄丁也是个个骑在马上，尾随其后。
深夜的原野上一片寂静，只有寒风不时拂过，这里离官道本就有很长一段距离，不似近郊的繁华，人烟稀少，倒是省了泄密之忧。为了慎重起见，申勇还是决定二更后再出动，以免走露风声。
还将石大富留在了庄内，虽然庄丁们这个时候都睡的很沉，但没个人坐镇总是不稳妥的。
小道上沉默行进的队列中，甲队绰号叫猴子的陈遇松，他与甲队的李青山并肩同行，两人一个是上等技艺，一个是中等，都被挑选为这次除奸行动的人员。
陈遇松转头对李青山悄声说道：“兄弟，要是路上遇见生人，俺们该怎么办？”李青山笑了笑，低声道：“这深更半夜的，哪还有人。”
原野上一片静悄悄的，高翔闻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吓得两人不敢再吱声了。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对于这个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头目，他们除了敬服其人平日严肃正义的为人，对他身上那股冷厉的气质更是心下畏惧。
经过大约一个时辰的样子，这支沉默的队伍渐渐接近了陆家沟附近的无名小道。申勇停了下来，举手示意停止前进，他拿过火把再次看了一眼那歪歪扭扭的抽象派地图，沉吟了一阵对身旁的高翔低声道：“这条小道是陆家沟唯一出入的道路，周围都是树林，你去挑选三个性子稳重的人留在这里盯梢。”
高翔拱手听命，他策马来到猴子与李青山的身边，肃声道：“你们两个守在这里。”又朝不远处的张佑发唤道：“乙队的张兄弟，你同他们两个一起留下来。”
等申勇带着剩下的十九人走后，三人熄了手中的松明火把，翻身下马并作一处。伸手不见五指，三人都有点紧张，只要听见一点声响，便朝着四周的小树林不断观望。
李青山悄声道：“张大哥，要是等会来人了怎么办？”张佑发裹紧了身上的棉衫，跺着脚道：“这鬼冷的天，都快三更了，哪会有人来，就算万一有人来，我们见机行事。”猴子嘿嘿一笑接着道：“要哪个不开眼的撞上来了，嘿嘿。”
陆家沟是一个小庄子，也是黄土夯制的寨墙，大约三尺高，比起李家庄的三丈寨墙，却是远远不如的。
庄内的一座小四合院，从辽东来的行商蔡德福正坐在书房，攥着笔写写画画的。
他紧蹙着眉头，微黑的脸上挂着浓浓的忧色，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毛笔搁下，朝门外喊道：“林三，林三。”
“诶，老爷，小的来了。”一个作仆役打扮的瘦小汉子推开房门走了进来，看见蔡德福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担忧道：“老爷，你又在发愁了，主子们要的情报还没着落吗？”
蔡德福脸上忧色更显，涩声道：“要是打探不到详尽的情报，我们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蔡家原本就是铁岭数得上号的商户，自从万历四十七年替后金兵为内应打开城门，帮助鞑子取得铁岭，蔡家的商行更是蒸蒸日上，一度垄断了铁岭等地的皮货人参大宗货物的生意买卖。
新奴酋黄台吉登基以来，大力实行拉拢汉人的国策，受利益的驱使，或者被胁迫，越来越多的商人或主动或被动替后金打探各地的情报。
这个叫林三的仆役是跟随蔡德福多年的老仆，在蔡家的货栈做工十多年了，两人之间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他干瘦的面皮堆起笑容，给蔡德福倒了一杯茶，安慰道：“老爷，明国的京畿这么多州县，那些个将官更是多如牛毛，哪能这么详尽全部抄写下来，想必主子们不会怪罪的。”
蔡德福拿起茶杯轻轻押了一口，苦笑一声道：“说的是，我已经尽心尽力，真要怪罪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又拿出夹在一本书中的纸张，肃声道：“这封密信，上面记载了明国的一些情报，明日你带上两个人送回去，路上千万小心。”
顿了顿接着道：“我总感觉心里不安，谨慎点。”林三躬着身点了点头，将房门带上，退了出去。
夜袭的众人上了小岔道之后，申勇便命所有的人将马蹄裹上，熄灭松明火把，以免打草惊蛇。夜袭对眼力的要求太高了，这个时代的人普遍都患有夜盲症，申勇精挑细选，勉强凑齐了二十人。
在距离庄子大约三百步的地方，申勇一挥手，示意停止前进。他首先翻身下马，后面的人纷纷下马。
他对簇拥在身旁的众人低声道：“这估计就是鞑子细作的老窝了，我们摸过去翻寨墙进去。”
沉吟了一下接着道：“高兄弟带六个人留下策应，防止有人脱逃，其他人全部随我去。”
打探的情报显示，庄内只有寥寥几个仆役，不过还有二十多户的佃户。申勇带着吴章义，刘二等人静悄悄地摸到了寨墙下，没丝毫被发现的迹象。众人轻轻跳入干涸了的壕沟，才一丈高的寨墙，不费吹灰之力便翻了过去。
看着眼前黑乎乎的四合院，申勇的心剧烈跳动着，都能清晰地听见院内厢房中仆役睡觉打呼噜的声音。
他暗道：这院墙比寨墙高了许多，不好翻越，稳妥起见，还是冒充佃户把门骗开试试。此时，猫着腰的庄丁已经全部将倭刀从刀鞘中抽出，双手举着，慢慢拥到了他的两侧。
申勇示意他们噤声，忽地以手拍门，将厚实的木门拍得砰砰砰响，急促哭叫道：“东家，东家，俺媳妇难产，快开门呐，东家，再晚就要出人命啦。”
他突如其来的这副样子，险些让精神紧张的庄丁们失笑出声。
刚歇下的蔡德福被拍门声惊醒，凝神一听，原来是庄内的佃户。人上了年纪睡眠本就不太好，再加上他忧心情报的事，这喝完了安神茶好不容易才睡着。
他火冒三丈，朝外面不耐烦地唤道：“林三，林三，快出去看看。”
匆匆穿衣起床的林三应了一声，有些仆役也被惊醒，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就接着睡了。
申勇还在外面哭叫着，匆匆走到院门内侧的林三迟疑了一下，总感觉哪里不对，仓促间又想不起来。他朝门外喝道：“别敲了，别敲了，讨债鬼。”
林三刚拿下沉重的木栓，猛然想起来了，自己与庄内的佃户经常打照面，这庄内哪有什么孕妇。心中有鬼的人总是心虚的，他浑身打了个激灵，暗自道莫非是被明国的厂卫盯上了？
外面的人听见了木栓被拿下的声音，看门还不开，猛地一撞，里面正失神的林三顿时被撞倒在地。
还不待他开口，一柄刀已经直直插入他的胸口，他动弹了几下便没了声息，却是黄百达下的辣手。
吴章义等人持刀往东厢房快速冲去，他飞起一脚将房门踢开，朝后面一挥手，后面的黄百达等人鱼贯而入，里面传来蔡德福惊怒喝骂的声音。
申勇打起松明火把，示意黄千达去将院门关好。他站在台阶上，冷冷地看了地上的尸身一眼。厢房内的几个仆役已经全部被惊醒了，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主家的叫骂声，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房内走出来。
他们首先看见了台阶上的尸身，有人吓得死死地捂住了嘴，突然又看见一手持刀，一手打着松明火把的申勇，更是害怕。他们想返回房去，却发现自己的脚怎么也挪不动。
这些仆役是蔡德福从宁远带来的，都是吃不上饭的可怜人，跟着蔡德福来关内混口饭吃，蔡德福平日对他们也算过得去。
今夜发生这么突兀的事，让他们不知所措。申勇朝身旁的黄千达低声说了一句，黄千达猛喝道：“厂卫办案，只诛首恶，尔等速回房去。”这些仆役如蒙大赦，纷纷躲回房去了。
申勇沉声道：“黄兄弟，你在这里守着，我进去看看。”
黄千达拱手应喏，又问道：“申头，要是有人想逃走怎么办？”
正大步往东厢房走去的申勇头也不回的道：“没人可以逃掉。”
黄千达自言自语了一句，也是，外面布置了两层骑马的人手，这些人插翅难逃。
东厢房内，蔡德福已经被牢牢绑缚在一张椅子上。他起先还以为这些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抱着破财消灾的心思看能不能躲过一劫。
当听见门外那声厂卫办案的暴喝声，他暗道完了。
吴章义等人对他都是怒目而视，他的脸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申勇先前交代他们不准擅自杀人，所以庄丁们只是将他打骂了一顿。
黄百达刚才私自杀林三就算是事急从权，回去还是要被打军棍的。
申勇跨入房内，众人都是拱手行礼，他微微点了点头，随意扫了蔡德福一眼，开始打量起房内的四周来。
绑在椅子上的蔡德福早已镇定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挺拔的年轻后生，以商人敏锐地嗅觉，能感觉到他身上并没那种暴戾的气息，暗道应该不是厂卫，自己在京城附近当细作的时日不久没道理被发现。
他试着开口问道：“这位小哥，在下李冬衽，是辽东宁远来关内做皮货生意的行商，不知哪里冲撞了你，还请小哥高抬贵手，有什么条件都可以好好相商。”
吴章义出声喝道：“小哥也是你叫的吗。”说着又要拿刀柄去砸他。
申勇转过身制止了吴章义，对着蔡德福挤出一个微笑，轻声道：“我对你叫什么姓名，从何处来，没有兴趣，我只想知道你能给我多少两银子？”
如此开门见山，蔡德福暗暗松了口气，陪上讨好的笑容道：“在下有一万两银子，可以全部奉上。”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道：“不过不在此处，要去别的庄子取。”申勇闻言脸色一沉。
庄丁们的脸抽搐了一下，暗自想道一万两？他们从娘胎里出来二三十年，最大的数也只是见过几十两，还是很久以前在当铺看见的。
发财了，彻底发财了，要不是申勇沉着脸，他们几乎想出声狂笑了。
申勇冷冷地扫了快按捺不住的庄丁一眼，缓步走到蔡德福的跟前，俯下身子细细地哼了一声道：“给你一刻钟，要没看见银子，就别怪在下心狠手辣了。”
蔡德福被他逼视得喘不过气来，过了半响耷拉着脑袋道：“银子就在院内的地窖中。”
一听蔡德福说出藏银子的地方，庄丁们都有点跃跃欲试，吴章义神色不善，猛地喝了一声道：“哪个敢手脚不干净，触犯条规的，老子立马砍了他。”
听着这声暴喝，看着吴章义那暴戾的神色，庄丁们骚动的心思一下子冷了下来。有人还暗自道幸亏刚才没有脑子发热，在李家庄内操练虽苦，却充满了浓厚的温情，同队的兄弟之间每日开开心心的，就是往日的亲情也比不上。
严格操练终于派上了用场。看着心神浮动的庄丁们，申勇暗自道，若不是操练建立起来的权威，这时恐怕都抢银子去了。
他对黄百达肃声道：“黄兄弟，你去打开寨门，再去通知庄外的人，让他们不用策应了，来院内搬银子。”黄百达领命去了。
他又转头盯着一脸期盼神色的蔡德福，淡淡地讽刺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没多久，高翔等人策在马上静悄悄地通过吊桥，来到了四合院前，翻身下马进入院中。在蔡德福的指认下，众人从后院的地窖中搬出一坛又一坛的瓦罐，一个个把封泥去了，露出的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堆积在一起，足足有一百个。
看着这么多银子，申勇也是一阵心热，终于有了第一桶金。庄丁们也是个个神情欢快，不过已经没人动异样的心思。
蔡德福被绑着手仍是躬身赔笑道：“银子全部在这了。在下...“
还不待他说完，申勇猛地抓起刀鞘在他脖子侧面重重砸了一记，蔡德福顿时昏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