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安静了一会儿,无双抬眼看向莫清云:“但是,你身上还有伤!”
无双这话说得好,一语双关。虽然提都没提她,但是那神态,那语气,分明是在暗指她是个麻烦的拖油瓶,而受了伤的莫清云带着她这个麻烦的拖油瓶会更麻烦。穆倾心垂了垂眼帘,心里有一些惆怅。
莫清云道:“昨日我躲在暗处,想必他们只以为是你们动的手,便是要替宋至骥报仇,也该放在那几十条人命之后,倘若继续同路,我和她,都只会是你们的负累!”
听他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穆倾心心里突突了一下,觉得他说起瞎话来都不带眨眼的,把谎话说得比真话还真,实在是有两把刷子。同时也在心里提醒了下自己,越是看上去不像说谎的,可能越会说谎,莫清云就是一个例子。
由于莫清云说的话有条有理,又一再保证会负责穆倾心的安全,无忧出于大局着想,只得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无双走了,临行时又哭了一场,并用自己的马儿铃铛换了穆倾心的小白龙,约定两个月后到京城的闻香居去找她,到时候再换过来。穆倾心本想把身上的衣服还给她,无忧却道她给的银子够她买一辈子的衣服,她觉得有些道理,便没做坚持。
送走无双和无忧,莫清云喝着悠哉茶悠哉问地她:“现在他们走了,你又打算怎么来打发我呢?”穆倾心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子诚恳地道:“暂时还没想到,不过总有办法的!”莫清云轻哼两声,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红色面纱来递给她:“喏,把这个戴上!”穆倾心却是没有接,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为什么要带这个?”
莫清云凝目看着她的脸:“你没注意到,里里外外的人都盯着你脸上的伤看么?”
穆倾心不解,并且也把不解的地方说了出来:“向来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越是看不清的越要看清。这种事我在京城见得多了,那些纨绔,越是见着戴着面纱的越是要掀!我不戴,他们盯着我的伤看。我戴了,他们会猜测我面纱下的脸是美是丑,也还是要看。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戴呢?我又不觉得这伤口见不得人!”
又道:“我不明白,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都不曾吭一声,这么一条小小的疤痕,犯得着如此大惊小怪吗?”
莫清云颓废道:“可,可你毕竟是一个女子!”
穆倾心右手敲打着桌面,四根手指上下起伏,那是旁人听不懂的节奏,只听她缓缓道:“佛曰,众生平等。佛还曰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亦是空,空亦是色,亏你是一个江湖中人,怎么还如此看不开?”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看不出半点沮丧和悲愁,从头到尾,她都没为她脸上的伤口流一滴泪,叹一声气,皱一下眉。莫清云定定地看着她,良久,眼神悲悯地道:“你是我见过内心最潇洒,却活得最不潇洒的人!”
这倒是个极中肯的评价,穆倾心内心很受用,便笑了笑,暗暗思忖起了遣走他的法子,为了不让他察觉,嘴里还随口问道:“你说过这里有追魂宗的分舵?”莫清云点点头,又乐此不疲地将纱巾递了过来:“你还是把这个带上,我听闻罗夫陵也在此地,如今他独揽追魂宗的大权,我担心他打你的主意!”穆倾心愣了愣:“我没打他的主意便是,他却打我什么主意?”莫清云脸一黑:“你要打他什么主意?”
穆倾心脸上闪过一丝莫名:“当然是让他为我所用了,我听说追魂宗没有查不到的事情,要是能替朝廷办事,天地下的贪官污吏便无所遁形了。这是朝廷之福,也是百姓之福!”又感叹道:“要不是我时间不够,又觉得自作主张不妥,定要去会一会这追魂宗的少宗主!”
莫清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嗓音问道:“那你可知道,追魂宗一向不与朝廷打交道,且只会以高价出卖消息。你又知不知道,他们以何种形式搜集消息?”穆倾心想了想,皱眉道:“当然是人比较多,而且比较容易放松戒备的地方。比如说,妓院?酒馆?茶楼?难道不是么?”
话音刚落,莫清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可思议,几乎用吼的道:“你既然猜到了,居然还想去会一会他?”穆倾心望着他愤怒的模样发了会儿呆,小声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莫清云几乎快要被他气疯了,坐到她身边,凑到她面前地吼道:“有什么问题?江湖传闻,但凡是被罗夫陵看中的东西,他不到手便不死不休,如此你还问我有什么问题!”
瞧着他几乎狰狞的面孔,听到他说出不死不休那四个字,穆倾心有些犯懵。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他怕她被罗夫陵看重继而纠缠于她,但是,她觉得他这个担心完全没有道理。一来,追魂宗旗下的妓院不会只有一家两家,追魂宗少宗主见过的美女也不会只有十个八个,她本算不上拔尖的美人儿,现在脸上还有道疤痕,走路也一瘸一拐的,那罗夫陵要是还看得中她,除非他五感全失。二来,有了轩辕陌风给的珍珠在手,她完全没想过自己在这趟旅途上无法全身而退。是以,她异常认真地向莫清云道:“我当真觉得,你的担心有些多余了。我都这样了,谁还会看得上我?”
全没想到她如此没有自知之明,莫清云正待开口训她,自客栈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声过后,是一阵清爽的男声:“难得铁血楼的少主肯屈驾来此穷乡僻壤,怎的也不知会一声,好让罗某招待一番,尽一尽地主之谊呢?”
听到这个声音,莫清云当下心中一紧,顺着穆倾心的目光,打眼往门口看去。
入眼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着一身墨绿色锦衣,二十岁左右光景,模样清秀,眸中带笑,只是眼底的那一片冰凉,让人打心底泛起冷意。穆倾心觉得,这人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是个江湖中人,全然一副商贾的模样,倒是是他身后跟的玄衣青年,腰上悬着一把冷剑,形容冷峻,一身肃杀之气,一看就知道是刀口上舔血的。
来人不请自坐,恰好坐在她对面,迎着她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竟似比她还要坦然,望向莫清云道:“少楼主好兴致,两年不见,身边竟多了个如花美眷!”他说如花美眷四个字时,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穆倾心突然就有些好笑,但是极力忍住了。
莫清云脸一寒,目光凛冽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说话放尊重一点,这位龙夫人,与我清清白白,没有半点半点关系!”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要再猜不出来人是谁,那智商就太令人着急了。只是穆倾心很有些郁闷,才送走了无忧二人,又来了个罗夫陵,这些江湖中人前赴后继地来扰她清闲,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思?然而她更郁闷的是,莫清云只需说和没有关系便是,说什么清清白白,倒容易让旁人觉得不清不白。
果然,对面这位姓罗的仁兄轻蔑一笑道:“赎罗某眼拙,我竟不知道少楼主有如此雅兴,喜欢将有夫之妇带在身边!实在是失敬,失敬!”
莫清云的眼中,一下便腾起了滔天怒火,迅速地拉了下他的袖子,制止住他正要起身的身影,穆倾心眼中带笑,放下手中茶杯,慢悠悠道:“至少,他带的是个女人,总比你带个男人好!”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身后的玄衣青年,抿唇作冥思苦想状道:“想必是罗少宗主在女人堆里呆的久了,竟被生生逼成了个断袖,当真是可惜,可惜!”
那玄衣佩剑的青年被她那一眼看得勃然大怒,前跨一步,眼看就是要找她干架的阵势,却万般无奈的被人拦了。追魂宗的少宗主罗夫陵,只微微抬手便制止了手下的冲动行为,即便莫清云身受重伤,要解决他这属下还是轻而易举,遂,他挥了挥手令玄衣青年退下,亲自动手倒了杯茶,朝对面的女子举杯道:“龙夫人好辩才!”
穆倾心端起杯子回他一回:“罗少宗主也不赖!”话锋一转,笑盈盈道:“不过……罗少宗主的眼睛是要瞎到什么地步,才会觉得一个被毁了容的瘸子当得上如花美眷这四个字?还是说,追魂宗下属妓院的伶人质素都低下得很,以至于令少宗主的眼光差到如斯地步?”又瞥了眼远远站着的玄衣青年,耐人寻味地低叹一声:“这也难怪!”
难怪什么?自然难怪堂堂追魂宗的少主被生生逼成了个断袖。在那些喜欢明里暗里冷嘲热讽的人面前,穆倾心从来不屑于表现自己的大度,方才那一回是为莫清云出气,这一回,则是为了她自己。若真正较起真儿来,她自信这世上没一个人的嘴皮子功夫能利索得过她,只不过她一般二般不爱显摆了,但有时候气狠了,也很难不叫人领教领教什么是骂人的艺术。
那玄衣被她那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激得气急败坏,眼看就要过来,又被罗夫陵一个眼神阻了回去。要说这罗夫陵也颇沉得住气,被她一而再的冒犯都能面不改色地冲她笑,穆倾心突然就有些替他担心,怕他憋出内伤来了。
这是罗夫陵第一次见到当朝皇后穆倾心,此时他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很多年后,偶尔想起,他只记得自己说了失敬失敬,而她说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