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最苦的,其实是我爹自己!”
穆倾心说完这话,突然轻叹一声,这一声叹息,直叹得穆正心头一震,他从来不知,他的这个女儿,竟会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也从来不知,自己在他心里是那样不容蔑视的。
“亲手毁了几个儿子的前程,会觉得苦亦很正常。”罗夫陵看了看她怅然的脸色,亦站起身来,微垂了头去看她,轻轻地道:“只是我不知,他为何非要如此!”
“我爹常说我一家深受皇恩,这话其实一点不假。”穆倾心又坐了下来,罗夫陵一怔,也只得坐下。
她眯了眯眼睛,似是看到往日的情形正一幕幕再现与眼前,压低了嗓音缓缓说道:“最初我大哥被封的太子太保,其实是个虚职,因当是时太子并不在京城。先帝那样安排,一来是打算为太子培植亲信势力,好让他日后顺利登机,另一方面,也确实存了偏幸,打算格外提携挚友之子。我爹看穿先帝的心思,却觉得我大哥太过年轻,突然被提上高位十分的不妥。且他对我大哥的教养向来最为严厉,自然也希望他从低做起,如此才可打下坚实的基础。”
静默了片刻,她眉头深锁,抿了抿唇,又道:“我猜想,他那样做,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让我大哥同储同,同夺嫡扯上半点关系。先帝偏爱长子,那时候太子虽然做得名不副实,但若是我爹全力相保,有没有我大哥是一样的……”
远处,穆正心口一阵热血翻腾,身形亦晃了两晃,一旁的穆崇礼眼疾手快,动作利索的扶住了他,并伴着嘶哑的关切,“爹,您没事吧?”
穆正摆摆手站稳身形,侧头看了眼被自己耽误了十年的长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穆崇礼鼻子一酸,勉力做了个笑脸出来,父子相视一笑,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笑中渐渐消逝,前尘往事,就此翻过。
罗夫陵始终不曾插嘴,只安静地听着,此刻见她停下,也不过凝着她深沉的眸色,等着她再度开口。
“我二哥么?他考状元的时候,先帝正一步步提拔我大哥提拔得很欢快,所以即使知道他是凭借真才实学考的殿试一甲,我爹也担心树大招风,对他进行了些打压。”说到此处,她突然自嘲的一笑,微垂了眼脸,撇了撇嘴角低低叹息着,“所以,归根究底,我二哥只能算是个倒霉的陪葬。”
她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罗夫陵不得不凑近了些去听,却见她两手食指正用力的互相扳着,显然内心十分的纠结和惆怅。他呆了呆,细细琢磨了她最后的那句话,觉得她心里应是十分替她的二哥难过心疼,一时也很有些怅然。
“至于我三哥,他那个功劳运气的成分居多,且他当时年纪太小,只有十五岁,我爹仍然担心名高引谤,也存了打磨他的心思,令他去做守城卒,想必也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想起穆崇武憨厚的模样,她微微一笑,许久不曾言语,罗夫陵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提醒道:“再来是你第四位兄长。”
“我四哥啊……”她随口应了一句,脸色却突然转沉,皱紧了眉毛闷闷地道:“到我四哥这儿,上头的三位兄长或大或小都在官场上占了一席之位位,因着这几个典范的刺激,次年的恩科,他便怀了十二万分的豪情壮志准备去考,结果临考的前一天,我爹勒令他次日不许去考,放弃恩科,放弃踏上仕途的打算。他就那么轻飘飘的,将我四哥的豪情尽数浇灭,只因为旁人的一句闲磕牙,说一旦我四哥入了三甲,以后的朝廷,便要随我家的姓……”
那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她四哥流眼泪,那一晚,他躲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她同她爹也吵了一夜,将整个相府闹得鸡飞狗跳。
那之后,每每到了当年恩科开试的九月,穆崇仁都会不大不小的病上一场。
罗夫陵神色怪异地看她一眼,拧眉思索良久方道:“你四哥固然值得同情,然我却并不觉得,考不考科举有甚么大不了的!”
说完,他谨慎地觑了她一眼,见她容色淡淡的,方才放心了些许。
“我也并不觉得,考科举有甚了不起的。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总要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敛神想了想,她举例道:“就好像你们追魂宗,在这偌大的江湖里混,总要混出些名目来方才甘心。我四哥并不热衷做官,却需要个机会来证明他却有那个本事,这几年整个京城里的人都在笑话他,说他一个大男人,平日里一副**才子的模样,到了要紧的时刻,却连考场的门都不敢进。这就好比你罗少宗主被人说你见了血就头晕,连刀子都不敢拿,你难道不会觉得丢人,不会想要证明自己其实是连杀人都不怕的?”
“我本来就是连杀人都不怕的。”罗夫陵急急分辨了这么一句,才想起她不过是在举例,当下脸一红,想了想,一脸认真地讨好道:“如此说来,你四哥有志难伸,确然忒倒霉了!”
对于他的这个点评,穆倾心自然十分受用,又狠狠地点了下头表示赞同,才总算将心里积压已久的郁结抖落了出来。这些话,若是搁在京城,她是打死都不会说的,对谁都不会。她以前常常疑心,怕自己把那么多事压在心底,终归是要憋出病来的。
见马屁奏效,罗夫陵又陈恳地道:“如此说来,令尊处处打压令兄,却又实实在在的有他的苦衷,也确然是十分的悲苦!”
穆倾心‘嗯’了一声,顿时觉得她爹十分的可怜,她几个哥哥十分的可怜,她穆家所有的人都十分的可怜,这么多的可怜中,又当属她目前的境况最为可怜,不由幽幽的,长长地吐出了一大口怨气,觉得这贼老天十分的不厚道,将她的命运安排得十分多舛,又兼了十分的心酸,实在是……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