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轻撩了衣袍在树下的青石上坐下,动作闲适而自然,像是这里是他的家,而梁利是那个客人。
尽管这是个俊秀温柔的少年,动作也十分的好看,但梁利对这种做派十分的不喜欢,因为这让她有种受制于人的压迫感,从气势上便居于人之下。
“不知杜宇公子今日到来所谓何事?”梁利拂了拂另一块青石上散落的花瓣,也坐了下来。两人便隔着一张青石桌案,面对着面。
这套青石桌椅还是梁利特地安置的,在玑天阁偏庭处,左边是桃林,右边的是柳林,在阁子后面又接到了一起。因为梁晟不便出入她的住处,她也不想每日往他那儿跑,便在这桃林中离玑天阁不远的地方,置下了这些,方便他们闲时下棋、看书之用。
至于为什么是桃林而不是柳林,那是因为春天一到,柳絮乱飘,惹的她一天到晚的打喷嚏,差点真没让人把那片柳林给砍了。
杜宇就坐在对面青石上,他虽消瘦,身量却高,颊边挨着一枝缀满了粉白花瓣的桃枝,让梁利不禁想起了一句诗。
人面桃花相映红。
杜宇眉宇清越,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悦耳动听:“当是为梁利公子解难而来。”
恰在此时,柯蓝端着镂花木托过来,上面放着一把银壶,两只小巧清浅的鼎杯。一一放到青石桌案上,又为他们沏上香茶,便安静的退了出去,来去动作甚是僵硬。
梁利倒没把这个放在心上,而是尽量平静的问道:“此话怎讲?”
“我在家中算出你近日有难,现在又见你印堂发黑,面色不济,是有大祸要临头。”杜宇端起桌案上的鼎杯,浅碧翠色在他指尖婉转,忽而一笑,端得是明眸皓齿,无形中增添了他话语的说服度。
“这是......真的?”梁利脸色疑虑,虽然他说什么“印堂发黑”很像江湖骗子,但心中却是想起方才的那两个字“大凶”,不由自主的便问出了口。
杜宇端起鼎杯在唇边喝了一口,随后抬起头翩翩笑道:“自然是......假的。”
“......”
他的眉目间带些浅浅的狡黠,秀丽的面容浮上笑意,十分的可恶。梁利被这少年诓了一道,面色有些挂不住,看着他眯起眼来,口气也变得凉凉的:“杜宇公子就这么闲?”闲得来消遣她玩。
“不闲。”杜宇放下鼎杯,却指着桌案上的一盘未完似完的棋,道:“却不知梁利公子何时会了围棋?”
“想会的时候便会了。”梁利察觉到他话里意思,不想多说以免露出破绽,便也敷衍了一句。
杜宇却未再开口,而是低头凝视着桌案上的那盘棋,神情十分认真,似乎没听到梁利的敷衍,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到棋子中去。
桌案上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但也差不多是下完了,因为梁利的黑子已经将白字基本上都吃住了,昨日未下完这盘棋时,梁晟就被梁伯鹤叫去,总归是气数已尽,梁利就打算等今天在再重新下一盘的。
原本没有在意,只是在杜宇落了一颗白子后,她惊奇的“咦”了一声。
已经被赶到边缘穷途末路的白棋似乎在那一子的帮助下又冲破了一个缺口,现出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处境,眼前的棋局豁然开朗,俨然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音乐中有知音,对弈一道亦有知己。
梁利与梁晟下了这么长时间的棋,在棋中已经有了默契,只是两人水平相当,基本上是你砍我一回,我杀你一趟。眼前这棋分明是要以她执的黑棋胜出了,可在杜宇那一子之下,又有了一定的逆转。
梁利直觉觉得这叫杜宇的少年不简单,至少在棋艺上造诣一定十分的高。原本不想和他多说,但见了这棋局之后,没忍住,想了想,便拿起一枚黑子跟着落下。
你来我往走了十几枚子后,梁利就惊讶的发现,她原本绝对的胜利已经被反攻了,黑白棋在棋盘上呈现出一种旗鼓相当的局面。
梁利心情说不上来是什么,有点凝重,有点心悸,又有点感慨。
这个少年的心思如缜,整个布局密如罗网,不留一丝缝隙。
他的思路复杂,让人无法琢磨,出棋落子快若闪电,梁利发现,她一点也看不出他的每一步棋是什么意思,也预测不到他将要下在哪里。
只是最后的结果,却是她被翻盘了。
从绝对的胜利,变成了一个失败者。
梁利不禁有些玩味,在对弈中遇到一个高手,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虽然她被杀的挺惨,但也算是有了不小的收获。只是这个少年很不简单,他的每一条思路,每一个布局,都复杂的如同处在深渊,令人无论如何也看不透。
杜宇看着桌上的棋盘,并未有任何得意或者兴奋的神色,神情淡然,站起身来,朝她微微一笑道:“梁利公子棋艺精湛,今日是下了个痛快。”
“......”梁利脸色一怪,真难为他这么睁眼说瞎话,把她杀的那么惨,还好意思说她棋艺精湛,其实他这是另一种损法吧。
“杜宇公子还未回答今日所谓何来?”梁利锲而不舍的直奔主题,是不相信他就单纯来陪她下一盘棋。
“我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杜宇回答,见梁利露出些微不解神色,又微笑道:“是为解公子难而来。”
不等梁利有如何表示,他又开口道:“熟悉梁利公子有记事习惯,为何不去一观?”
梁利面色未变,心中却是突的恍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刚才见面时她在嘀咕的事,那确实是她一直惦记在心里的难事。只是莫名的,她觉得哪里不对,具体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既如此,杜某便告辞,只望梁公子记得六月蘋居会。”杜宇说完,浅浅的示了下礼,便从容站起身,擦过身旁的桃花枝,坠落几朵粉白小花来。
见他清雅悠闲的身姿已走了不近的距离,还在想蘋居会是什么东西的梁利才反应过来,忙招呼柯蓝去送人。
柯蓝脸色一僵,放下手中的木托,心中不愿,却也只得苦哈哈的追上去送人。
桃林里铺了一地的花瓣,柔软轻纤,走在上面,却是轻盈无声。杜宇没有回头,微笑道:“劳烦柯总管送我。”
柯蓝忙在后头合手,道:“奴婢不敢,这是应该的。”
“看来梁公子在府中制的规矩不错,礼数极周。”
“这是......”柯蓝正要答话,却猛然想起什么,将后头一截咽回肚去,脸色有些痛苦的道:“杜宇公子过奖了。”
杜宇却像是未发现柯蓝在他身后正煎熬着,依旧用那轻柔悦耳的声音,问道:“柯总管的伤好些没有?”那语气平常温柔,带着亲切之意,就像在问“你吃饭了没有。”
柯蓝面容一整,听到他提起那件事情,心知若不是他的帮助,还不知道此刻能不能活着,便道:“有三个月,已经好多了。”
“不知那雪玉膏,柯总管用着效果如何。”
“效果很好,还要多谢杜宇公子相助。”
“柯总管太客气了,我与梁利公子知交已久,自当多伸援手。”
“......是。”
走出桃林时,杜宇神色从容轻松,步履轻盈,倒是他身后的柯蓝,此刻已是满头大汗,眼见才刚出桃林,只巴不得这路再短些,下一刻就能到梁府门口,把这尊神赶紧送走。
杜宇依旧走的不紧不慢,路上多打量了一下梁府的景致,颇为悠闲。
相反的是柯蓝在他身后每走一路便如履薄冰。她一直知道这位公子是个十分“难缠”的人物,三个月前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因为受伤得了他的帮助,在与他“闲聊”的时候,也不好拒绝不答,再加上他问的都是些平常的小事,语气端的十分温和,便坦诚相告。哪知聊没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发现她差点把公子小时候出去玩没穿裘裤的事都给说出来,好在她及时醒悟,严把嘴门,才没把自家公子给卖出去。
一个时辰前,这位公子莫名其妙上门,柯蓝倒想去通知梁利一声,却被他三言两句糊弄的没脱开身,愣是跟在他身边一起过去的,不经意间就把公子住处给卖出去了。是以梁利让她再出来相送,她是一路勀勀颤颤,每答一句都得小心翼翼的想好了再说出来。
好在这回杜宇公子没怎么“难为”她,柯蓝心里松口气的同时,也在担心。
他是不是已经在公子那里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东西,所以就放过她了?
只要杜宇没再开口,这段路还是走的很太平的,柯蓝将他一路“护送”到门口,见他上了一辆马车,才转身回去。
殊不知,此刻梁利正坐在青石上纳闷,这杜宇来了一趟,到底是提醒她去看记事竹卷的呢还是来陪她下棋的,或者是让她六月去参加什么蘋居会的?
......
梁府外停有一辆马车。此时车内已经跪坐着一个人,一身黑色大氅遮住了全身,头顶上黑色的连帽罩住了头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里面面容,只隐隐瞧见几缕发丝贴着脸颊。他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塑。
车窗帘子被撩起来,进来一身白衣的杜宇,带着一丝外面的热气。他不紧不慢的走上来,悠闲的伸长两条腿,在一边坐下。
跪坐一旁的黑衣人此刻才有了动静,哑声问道:“公子可看出了什么?”
杜宇没有回答,先伸手去勾了小圆桌上的茶盏,放到嘴边慢悠悠喝了一口,才慢慢道:“你说的不错,她是有了不少变化,祸事也才刚过。”
黑衣人微微抬起的面容上显露出些微疑惑:“那她为何没有回公子信件?”
“至于这个,”杜宇放下茶盏,清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意,嘴角微微勾起道:“我猜,她是根本没有看那封信。”
黑衣人愣了愣,随后道:“既然如此,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梁公子应会自行避祸吧。”
“不。”杜宇从身后拿出一卷竹简,轻轻展开,平静的面容现出一丝慵懒之色:“我们还需推波助澜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