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无颜心头一颤,这声音,很耳熟。
裙摆窸窣,环翠玎玲,一群衣着鲜丽如羽的少女向水亭步来。
为首的女孩儿初过及笄之年,额点花钿、面施红粉,傲慢的眼神扫过庄无颜二人。
只一刻,庄无颜挪步,埋首躲到秋水身后。那女孩儿不是别人,正是月前她和大石哥在横街上遇到的富家女、刘府千金:刘惜仪!
刘惜仪是刘承勋的独女,庄无颜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经过上次的遭遇,刘家小姐咬定她是偷了金钗的女贼……庄无颜此时若被她认出来,定会牵累来燕楼的所有人!
“回小姐,奴婢们是冯九公子请来,为太夫人祝寿的琴女。”
秋水对答如流,她吃定冯休那衣冠禽兽不敢宣扬自己做过的丑事。
“哦?冯伯伯府里的人?”刘惜仪昂头问另一名装扮名贵的女孩儿:“雯霏,你认识她们吗?”
“我不认识。”冯雯霏语气温和,“但九哥请来的人,该不会有错。”
庄无颜浅咬下唇,偷眼望去,原来刘惜仪身边人即是冯府正牌的大小姐!那女孩儿看上去美貌端庄,和她口中的九哥相比,简直是天上云、地下泥,令人不敢置信。
“奴婢们还有事要做,先行告退了。”秋水屈膝,暗示庄无颜跟上。
“等等——”刘惜仪命令,“后面那人,你躲什么?把头抬起来,给我看看。”
秋水只当庄无颜怕生,轻撞她手肘,庄无颜没法向她解释她不能见刘惜仪的原因。
“看来没有别的法子……”庄无颜打定主意落跑,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撞!
秋水伸手扶住她,撞她的人好似一颗流星划过水亭,直奔三步外的亭栏。
流星长长的尾巴由寿堂方向姗姗追来,五六个年轻公子大声招呼府里人来帮忙。
“快!快拿茶水来,将军大人吐啦!”
“呜哇——”庄无颜瞪大双眼,听背后响起毫无遮掩的深度呕吐声。
四面八方涌来的丫鬟、使女小跑入水亭,诚惶诚恐地拥着头竖金簪发冠的男人。
“将军大人,请用茶。”
“呜、哇——”又是一次,连着呕吐物倾泻入水的效果,秋水下意识地掩鼻皱眉。
庄无颜转眸遥看刘家小姐,果然,刘惜仪忍无可忍地上前训喝:“你们几个,就不知道拿袖子接着点吗?哎呀,真是的,把我家的池塘弄得臭气熏天!”
众婢女畏缩献出衣袖,但那男人似是吐够了,漱一口茶,扬手连同茶碗抛入亭外。
“呀,扔到水里去了!是啊是啊……”千金小姐们害羞掩面,相互碎语纷纷。
“哎你!”刘惜仪怒抬一指,“那是池塘、不是茅房,里面的鱼儿怎么办?”
“鱼儿?”金冠立起,男人满不在乎地挥洒遍勾麒麟的宽大袍袖,语调充满戏谑的味道,“怕什么?好酒、好菜从天而降,鱼儿们开心庆贺还来不及呢!”
“皇甫继勋!”刘惜仪跺脚,“我娘心爱的鱼儿若死一条、半条,我要你赔!”
皇甫继勋?庄无颜歪头想,皇甫将军家的皇甫继勋?不是金陵三贵之一吗?可惜他背对自己,夜色又暗,不知胆敢招惹刘家小姐的男人生得一副怎样神通广大的模样。
庄无颜好奇踮脚,突然有人缠住她手臂暗说:“庄姑娘,别出声,跟我走……”
是冯休!庄无颜即刻想高呼救命,无奈对方捂住她的嘴,庄无颜狠狠一口咬下去!
那人竟没吭声,低声感叹:“庄姑娘,几日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将军大人,你没事吧?”
“将军大人,你快坐下!”
寿堂赶来的宾客陆陆续续而至,场面愈发混乱。
秋水扫视被人群隔开的另一方,庄无颜,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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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堂之内,刘家人南面坐,宾客三面列坐。堂中铺西蜀驼毛毡,众伶缓歌曼舞。
宋大石、宋小石还有林虎儿三人依巧儿计,换成一身乐官打扮,潜伏在角落里。
“巧儿,你说说看,现在有什么法子能救我娘?”林虎儿端箫语。
巧儿手按羊角胡笳,环视偌大的寿堂,小声道:“你们想方设法地引官兵进府,还不是为了曝光刘家私藏的万石贡米?别白费力气了,小官小吏哪动得了刘承勋?”
宋大石盘腿坐,手抚琴弦,颇有所悟:“你是说,得找和刘家地位相当的人?”
巧儿应许:“没错,真正有心有力扳倒刘承勋的人不在别处,就在这寿宴上!”
宋小石和林虎儿两人听得心服口服。宋小石手托短笛道:“对啊,金陵城最有权势的人都在这寿堂之中,还怕找不到一两个刘家的死对头?”
林虎儿兴奋提议:“你们说,金陵三贵的另外两人,李家与皇甫家如何?”
“别指望了。”巧儿圆眸瞥向门外新兴的一阵骚乱,“那刚跑出去吐酒的男人正是皇甫将军,这人在朝中出了名的嗜酒好色。至于李家……”巧儿回望座上只饮茶不饮酒的男人,“李侍郎为官清淡,无意插足朝廷的争斗。”
“哦。”林虎儿钦佩,却起疑,“你个小丫头,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见宋大石和宋小石流露同样疑惑的眼神,巧儿赶忙辩白道:“刘、刘府的下人嘴碎得很,我进府半日,什么事都听得一清二楚!”
“哦。”林虎儿再点头,猛拽巧儿衣袖,“那你快说,堂上谁最合适?”
“呵。”巧儿一笑,先卖个关子,然后说,“思来想去,还真有一个:澄心堂承旨、清晖殿大学士、文安郡公徐游、徐大人。当朝国主唤他作皇叔,一人荣宠无人能及!而且,我听府里人说,刘家和徐家私下少有往来,因为刘承勋嫌徐游与他争宠。”
“好,就是他了!”林虎儿抢着拍板,而宋大石已是山穷水尽,稍想答应:“好吧,我们只能冒险一试了……”
刘府内室,被引领至此的男人双手按膝端坐,默听跪在他面前的四人陈情。
徐游年过不惑,与宴上大多浮夸作势的人不同,他外表沉稳、气度儒雅,让宋大石等人见到一缕希望。
怎料徐游听罢,一口回绝:“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件事我帮不上忙。”
“请再考虑一下吧!”林虎儿激动叩首,“我林虎儿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大人!”
巧儿也跟着央求:“大人,官衙连虎娘的面都不让我们见,何提翻案?假如大人不肯相救,虎娘只有死路一条,她是受人冤枉的呀!”
徐游为难地紧紧眉目,抬手扶起二人:“不瞒你们说,当今圣上对我和刘大人恩宠各半。今日此举若失利,我必定会失去圣上的信任……我能做的,只有放你们离开。”
宋小石不甘砸拳,宋大石心想:只有回到老办法了,即便火烧刘府他也在所不惜!
徐游起身即要离开,“——大人,请留步。”随着熟悉的微弱嗓音,一人迈进门。
屋内众人看到她,都惊讶地合不拢嘴巴:“无颜/无颜姐姐?”
徐游转看庄无颜,庄无颜不知所措地收腭抬眸,双手小心翼翼地呈上一支小纸管,“请大人过目。”
徐游接过,展开被她掌心攥得皱巴巴的字条细读,“……嗯。”
“大人,请你……”庄无颜屈膝跪地,忐忑开口,“请求你助我们一臂之力!”
“无颜?”宋大石读不懂庄无颜的行为,在场无人能懂,只稀奇地见徐游对着手中不算长的字条反复斟酌,之后,双指轻轻将字条悬于蜡烛上点燃了!
“你叫什么名字?”徐游躬身近看她,庄无颜犹豫回答:“庄、无颜。”
“无颜?好名字。”徐游笑了,他不合身份地以手触摸她左颊上一片明暗印记。不顾庄无颜躲闪的眸子,他决心保持这个姿势,仔细观察她的五官。
“徐大人?”宋大石轻声提醒,徐游才恋恋不舍地直起身来,背手长叹:“唉,这忙我答应帮了,但你们要按照我说的做。”
“啥?”林虎儿喜出望外,与宋小石击掌。宋大石叩谢:“多谢徐大人。”
巧儿怀疑地盯着一脸不知情的庄无颜。无颜姐姐带来的字条,究竟写了什么?